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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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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绿床幔上坠下的流苏被风轻轻吹动。
少女醒来后,觉得脑子嗡嗡作痛,只剩下一片空白,空茫茫的像雪地。
她猫身在锦塌上,玻璃似的眼珠子静静看着窗外,她看到少年的红绫衣角,和他梅枝似的身形,是少年凌凌傲骨。
他像一只落网的、色泽艳丽却剧毒的蝶,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逃不掉。
婴芙半垂着眼,不作声色地张开手心。一枚流转着淡金光泽的圆环和几枚边缘磨损、带着深绿锈斑的青铜卦钱静静躺在掌心——这是她的本命法宝。
金刚罩,便是困住哪吒的那方无形牢笼。
这法宝威力奇绝,对阵主自身的损耗却也极大。那些记不清的怪梦,醒来后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比平时更甚的易怒心绪,皆是它的代价。
她收拢掌心,感受着法宝微凉的触感,像玩闹够了的猎户开始思量如何收网。
婴芙撑起身,睡眼惺忪,乌发如瀑披散,身上绿裙委地。她鞋也没穿,赤足踏上微凉的泥地,无声地推开房门。
*
“哪吒,我要审你!”
清泠泠的声音打破院中死寂。哪吒闻声抬头,乌发绿裙的少女正倚着门框,笑盈盈地望着他。那笑意浮在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凉。
哪吒冷冷回视,眉宇间积压的厌恶与不耐已濒临爆发边缘。
“妖女。”薄唇吐出冰冷的称谓,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
婴芙听见这称呼,秀眉下意识一蹙,隐怒在眸底一闪而逝,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明媚,甜得发腻。
“好哥哥,”她拖长了调子,嗓音刻意放软,
“劳烦你细细报来——你们阐教如今打的什么算盘?要帮那姬发小儿到几时?又残害屠戮了我多少截教同门?”
她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肩头飘拂的红绫上,想起曾被它缠杀拖拽的狼狈,一股恶意的兴味如同暗夜擦出的火星,在她心底烈烈燃起。
美少年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妖女!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杀不了我,只能靠这邪阵困我。待我破阵之日,便是你血溅五步之时!”
婴芙眸光倏地冷了下来。这杀星说的,是实话。
她仰头轻笑,迎着对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漂亮眼睛。
“好个无情无义的哥哥!不过是请你在寒舍小住两日,你便喊打喊杀,那若是我真动了杀心呢?”
她神情轻巧,仿佛在谈论天气,
“上月西岐城外,你手中那杆枪,沾染了多少我教同门的血?三太子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找你清算这笔血债么?”
她叹笑着,少女娇嫣的容颜如同盛放的夹竹桃,粉腮诱人,却淬着剧毒。
她一步步逼近哪吒,更清晰地看见那双琉璃眸子里熊熊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焰。
“三太子最好识趣些,”
她声音轻下来,带着狡猾猎户诱哄猎物般的腔调,
“说不准,我便舍不得杀你了呢?毕竟,我此行也只是奉教内法旨,与你个人,倒也,无冤无仇…”
“瞧瞧,你有通天的本事,翻江倒海不在话下,如今不也落入了我这‘妖女’的掌心?”
婴芙笑靥如花,眸光流转间尽是掌控者的得意。
她是真的还没想好要不要杀他。
杀了他固然痛快,可谁陪她玩这场惊心动魄的游戏?
这可是名震四海的哪吒三太子,背后还站着那护短至极、能替他重塑莲身颠倒乾坤的太乙真人。
教内让她去杀“灵珠”,若真莽撞行事,等着她的便是阐教众仙不死不休的怒火。她需得再仔细掂量…
她离得太近了。
哪吒厌恶地皱紧眉头,那甜腻的夹竹桃香气萦绕鼻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烦躁的诱惑。
就在那香气钻入肺腑、她眼中算计的凉意清晰可见的刹那!
哪吒压抑到极限的杀意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什么后果,什么反噬,统统抛诸脑后!
他身形如电,五指并拢如刀,裹挟着玉石俱焚的决绝与诡谲狠辣的劲风,直刺婴芙毫无防备的心口!时机、角度,刁钻狠毒到极致!
婴芙瞳孔骤缩!她虽知他恨极,却终究低估了这杀星骨子里的暴烈与金刚罩的致命缺陷!
那杀招来得太快太凶!她只觉长睫眨落的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已狠狠撞上胸口!
“噗!”
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移位!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她纤细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
与此同时!
那笼罩陋院的淡金色光罩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芒!一道蕴含恐怖威能的无形反噬之力,精准而凶悍地轰击在哪吒的后心!
哪吒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后背衣衫瞬间被冷汗和血迹浸透。金刚罩的反噬,从来不是儿戏!
婴芙重重摔落在地,喉间腥甜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她强忍碎骨般的剧痛,挣扎着抬眼望去,正好看见那血芒笼罩下哪吒摇摇欲坠的身影。
少女叹气,师父当年的叮嘱,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坚牢无缺,任十二金仙也难破。唯有一怕——怕不要命的!若遇那连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的亡命徒,这罩子,便形同虚设!”
她那时年少轻狂,只当是师父危言耸听:“谁人不怕死?十二金仙也惜命!我有此宝,天王老子也困得!”
额头上挨了师父一个钢镚:“蠢丫头!你当人人如你贪生?遇上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绿裙少女奄奄一息,捂住剧痛的心口,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向那浑身浴血却仍倔强挺立的神仙少年!他竟然还未倒下!
再没有丝毫犹豫!婴芙眼中厉芒一闪,强提最后一口灵气,袖中青光暴起!
三枚边缘磨损、带着深绿锈斑的青铜卦钱化作三道催命寒芒,撕裂空气,直刺哪吒肩胛!
他肩胛登时流血,空气里一股浓烈得要杀人的莲花味。
“好哥哥!”
婴芙恨恨地咳出一口血,声音带着怨毒的讥讽,
“我好心饶你一命,留你作客,谁料竟是引狼入室,给自己招来了索命的豺狼!”她绝口不提自己方才的算计与挑衅。
剧痛让哪吒身形一晃,但那三枚深深嵌入他肩胛的青铜钱,却像三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愤怒与杀意!
那形制,磨损的弧度,独一无二的深绿锈斑!与他小师妹歧灵的那枚“落宝钱”一模一样!这绝非巧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惧、难以置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杀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贪婪的审视。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冰冷的杀意,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惊骇、探究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希冀,死死锁住地上咳血的绿裙少女:
“落宝钱?!你怎么会有这个?!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少年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惨烈地看向那个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目光不再是憎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和凶狠的描摹,仿佛要从这张酷肖故人的脸上,硬生生凿刻出那个魂牵梦萦了三百年的影子。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
歧灵,会是你吗?你原来都长这么大了,声音、样貌,还有这独一无二的铜钱…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他死死盯住仰躺在地、气息微弱的绿裙少女,空气中浓烈的血腥与莲香交织,冲击着他的感官。
眼前这张近在咫尺、苍白却依旧明艳的脸,会是他朝思暮想、寻觅了三百年的小丫头吗?
她若活着,为何从不来找他?!
她怎么会,怎么会成了截教妖女?!
“杀才!你做什么!你敢碰我!”
婴芙被他那骤然转变的、复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得心头火起,见他竟踉跄着朝自己走来,厉声怒骂。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已被一只染血却异常滚烫的手掐住!
那力道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在触碰她皮肤的瞬间,奇异般地放轻了,像是在确认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他粗暴地撩开她颊边汗湿的乌发,目光急切地扫向她的双耳。
右耳耳垂上,一点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旧时耳环痕,清晰可见。
左耳,却干干净净。
仿佛瞬间被一道闪电击中!哪吒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猛地俯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和积压了三百年的复杂情绪,张口便咬住了她右耳的耳垂!
“啊——!”婴芙在突如其来的、混合着轻微疼痛和巨大羞辱的触感中惊叫出声,眼泪瞬间涌出。
她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如刀,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疯子!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然而,那看似凶狠的啃咬,落在肌肤上,却只有一下是带着发泄般的猛力。
随即,那力道变得异常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牙齿轻轻研磨着那一点耳洞的痕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
这感觉…怪异得让她头皮发麻,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暴虐。
哪吒一看见她汹涌而出的泪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了口,嘴唇迅速离开了那被啃咬得泛红、如同揉碎花瓣般的耳垂。那一点小小的耳洞痕迹,
这个耳洞…是他亲手给她穿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她爱美,吵着要穿耳洞。
乾元山上冷冷清清,除了师父和金霞那只蠢鹤,她能缠磨的只有他。
他被她磨得没办法,用树叶在她耳垂上试了无数次位置,才小心翼翼用烧红的细针穿了孔。
饶是如此,还是把她疼得眼泪汪汪,说什么也不肯穿第二只了。她还气鼓鼓地夺过火针,非要给他也穿一个,美其名曰“有难同当”。
他明明可以躲开,却鬼使神差地任由那带着她体温和怒气的火针刺穿了右耳。细微的刺痛,伴随着心底隐秘而酥麻的快感,甘之如饴。
指尖带着万般怜惜,轻轻拂去她脸上滚烫的泪珠,少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祈求:
“别哭了,是我不好,跟我回乾元山,好不好?”
婴芙双颊因羞愤和剧痛而血色尽褪,此刻又因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话语而涨得通红。
她气得浑身发抖,杀意从未如此澎湃:
“你!你犯什么失心疯!我不过困你两日,你便要取我性命!杀我不成,竟还敢!还敢这般折辱于我!我必与你不死不休!”
“砰!” 少女掌力结结实实印在他肩头,震得伤口鲜血再次涌出。
哪吒却恍若未觉,反而迅速蹲下身,一手扶住婴芙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按在她背心灵台穴上!
少女不明所以,恶狠狠回头,不料那杀才竟然在给她输灵气,仿佛是怕她不小心死了,他的灵气在她体内浩散开,奔涌如海般涌进受伤的筋骨脉搏,温柔的治愈着旧伤,甚至体内的灵气澎湃,比之前更有长进。
她被他这一杀一救困扰得晕头,一股被戏弄的怒火再次升腾!
她气汹汹地想要抬手扇开这个反复无常的疯子,却发现身体在灵气滋养下虽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旧软绵绵使不上劲,挥出的手臂只能软软垂下。
是愧疚吗?
她看见那神仙玉貌的杀星,在她恼怒羞愤的目光中,微微侧过脸,正好迎上她那只软绵绵挥落的手掌。
“啪。”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仿佛是幻听,她听见那个浑身浴血、曾对她痛下杀手的少年,用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饱含着浓重悲伤、无尽愧疚和失而复得般小心翼翼的温柔语气,低哑地对她说道:
“小师妹…对不起”
她也不过三百余岁,在截教金鳌岛上被捧着长大,学了满身本事,此番出岛“执法”才算初涉世事。她见过同门倾轧,也见过敌人狠辣,却从未见过,如此反复无常、难以理解的对手。
他杀她,毫不留情。
他救她,倾尽全力。
这,到底算什么?
她不清楚。
只是胸腔里那股欲将他挫骨扬灰的滔天怒火,在这声突如其来的道歉和体内奔涌的治愈灵气中,竟奇异地淡去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憋闷、更加复杂的忿念——是绝招被破、生死受制于人的巨大挫败?
是被他这反复无常搅得心绪不宁的恼怒?还是,对他口中那声悲伤温柔的“小师妹”所产生的一丝荒谬的悸动?
尽管她极度不想承认,在截教人人敬捧的声音里多年滋长起的傲慢和轻敌,让她栽了一个大跟头:
她,确确实实地,技不如人。
少女眸光雪亮,热切地盯着哪吒,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惹人爱慕的神仙少年,而是她夙愿般三百年才相逢的,可以生死相杀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