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竹倚星辰》海梦天花

2、白无忧

　　“诶呀，小妹，听说你们院里缺人手，姐姐我呀，就在这玄天镜从人间给你捞一个人上来，对了，这玄天境还是父君送给我的生辰礼呢。”
　　玄天境通人界，幼年的繁竹被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贺若璇拉过来，看着她笑颜如花地伸手穿过摆在石桌上的一面圆形的古老铜镜，那镜面里显现出一个贫苦的小村庄，里面的人看见一只大手凭空出现在空中，纷纷吓得四处逃窜。唯有一个男孩站在门前，避也不避，眼睁睁地被这双足有他人高的手握住，穿过镜面虚空，被带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男孩名叫小五，到了陌生的地方也没见到他有什么惊恐的表情，小脸沉静地四周望着，一边的贺若璇倒是很得意，讥讽地笑出了声，伸手一推就把他推到繁竹身边。
　　“下贱的主子配下贱的奴才，人族小子你听好了，可要好好伺候我这妹妹啊。”
　　繁竹心头火起，正想说话却与小五那双眼睛对视，真是淡漠的一双眼，真是奇怪，这男孩按人族寿命不过活了十几年，竟会有这样脱俗的眼睛吗？
　　她把他领回了家，小五的衣衫破烂，底下的身躯更是瘦弱不堪。繁竹找出哥哥的衣服给他。
　　魔族的日子和它的天一样的黑，繁竹本体继承的是母亲的竹，实力微弱地位低下，她不配住在魔宫，平时也不敢给哥哥添麻烦，每天都尽量呆在房间里不出门。好在院子里如今多了小五，但不知为什么，小五除了简单的应答之外，就像是一座没有感情的傀儡。无论吩咐他做任何事，他都不声不响地照做，但他性子太闷，繁竹坐在一起同他说话都激起不了他的一点点情绪。
　　应是在人族受了很多的苦吧。繁竹心想，听说今年人间灾祸不断，没想到连孩童都已经这样把生死不放在眼里。
　　“你是不是在人族吃不饱啊，你看，这是桂花酥，给你。”她小心打开油纸包着的点心讨好似地递给他，“诶呀，压坏了。”
　　小五黑色的瞳孔映着她的影子，没有波澜地道：“哪来的？”
　　“我在宴席上偷的啦。”繁竹很是心疼地看着一半被压成粉的糕点。
　　“以后不用这样做，我不爱吃。”
　　“你吃一点嘛，我偷都偷了。”见他不为所动的样子，繁竹心里涌上了一丝委屈。
　　小五见她坚持，便勉强沾了一点塞到嘴里，齁甜的味道让他不由地皱了皱眉。繁竹看见他五官表情纠在一起，开心地笑了。
　　“你对小五还真是好。”贺若澈忍不住道，“他做的饭又难吃，扫地也扫不干净，说话还冲，你留着他干什么。”
　　“他算是被我连累来魔界的，自然要对他好一点。”繁竹道，“听说人族寿命极短，只有四五十年，哥你看看能不能弄到什么灵丹灵草，让小五活得更久些。”

　　说起来繁竹第一次见到小五有明显的情绪波动，是她一百五十岁生辰那日，她让小五去分发用品的用度司领衣物，不知怎么回事小五和她的哥哥姐姐起了冲突，闹到了父君那里。
　　她顾不上许多，冲进了魔宫，在那座阴森黑暗的大殿里，小五跪在地上，头低垂着，贺若璇和贺若桀站在他旁边，见她进来贺若璇挑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她的父君在高台那里站着，不在意地手摆了摆。像是处置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杀了就是了。”
　　小五嘴角轻蔑地微勾，眼底冰冷。腰板倒是挺得笔直，平凡的脸颊上头发散落。明明是阶下囚，但他依旧是万事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回头见到她的时候，眼中的漠然才少了一分。
　　“父君，小五是我的仆人，要罚便罚我吧。”
　　“你是？”
　　繁竹心头一涩，“臣女贺若繁竹。”
　　大概是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魔君不耐烦地道，“你为这样的贱奴求情？”
　　“请父君饶他一命。”
　　“那你就在此地跪上三天三夜好了。”
　　她颤着声谢恩，就在原地跪了三天三夜，小五陪着无声地跪在她旁边。
　　魔族大殿，空旷幽暗，空气都浸着一股蚀骨的寒冷，繁竹手蜷在袖子里，低着头盯着自己裙子上被火光照得明明暗暗的图案，四周墙壁上的巨大鬼王相似乎随时要脱出墙壁，朝她扑过来。她抑制不住心头的害怕，但一想到小五还在她旁边，便莫名有了点保护的勇气。
　　“你可以回去的，不用陪我。”
　　小五不说话。按照繁竹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不说话就是无声的拒绝。
　　她手动了动，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怎么和贺若璇他们争执起来的？”
　　“他们想抢我拿的衣服。”小五简短地道。
　　“下次你就给他们，不用和他们争，不过他们若是欺人太甚，我，还有我呢，再不济，还有我哥，这次他们也就是看我哥不在，哼。”
　　小五闻言扭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良久，她意识困得迷迷糊糊，朦胧中听到身边的人说。
　　“对不起。”
　　三天三夜，她倒还吃得消，可小五却不行。最后她背着已经昏迷的小五，一步一步回到院子里。等贺若澈回来，听说了此事，气得给贺若桀二人暗里使了些手段，把两人折腾地不敢出门才罢休。
　　繁竹和小五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度过了她最孤单的时光，她把他当做一块石头去捂，最开心的便是看到他在她各种言语间逗地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样的人，竟会为了她死了。

　　“竹子？竹子！”
　　繁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好一会她才缓了过来，见无忧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递给她一杯水。
　　“小五是谁啊。”
　　繁竹差点呛到，咳了好几声，“一个幼时的好朋友。”
　　“哦~好朋友。”无忧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她头发微卷，配着漂亮的鬓发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尤其地漂亮，“在哪儿，姐姐帮你审审，你这笨竹子单纯，小心被男人骗了。”
　　“他已经死了。”繁竹摩挲着茶碗，叹了口气。
　　无忧一愣，见她一副怀念的模样，便知还没放下对方，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闷闷地一口喝尽。
　　无忧酒铺的老板——白无忧，自她开业至今有两百年了，本体是一只千年白狐，修为算是妖族中的佼佼者，却不知为何，沦落在这玄冥界。
　　“你不能再在这里了，这里怨气重，极易损伤灵魂，你的灵体已经受损，不出百年你必定会魂飞魄散的。”
　　“小竹子，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我在等人。”一双眼迷离地看着外面那条长队，有妖有人，有美有丑，彼岸花在那些灵魂的脚下摇摇晃晃，却谁都不是她在等的那个。
　　“两百年了还没等到吗？”
　　白无忧失魂若魄地摇摇头。
　　“是人？”繁竹小心问道。
　　“是啊，当年我先他一步死了，便在这奈何桥上等他，想和他一起喝孟婆汤，可是我怎么等，他都没来。说起来我真傻，在五十年前，我听闻仙族有一件法器，名为往生镜，可见想见之人，便附身在一个来此办事的仙差身上，却在入口就被守卫识破了，打得半死逃了回来。”
　　“仙族竟有这种宝物。”繁竹心头一紧，却又想到天云剑下别说人族，就是普通仙族魔族都会形神俱灭尸骨无存，小五注定是找不回来了。
　　“我在此地两百年，别的不说，就是这三界八卦听了不少，仙族法器多宝贝多，孽缘更多。”白无忧嗤笑一声，想起往事，她眼眶微红，干脆不用酒杯了，在繁竹诧异的目光里拿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两只眼却还投向远处，希冀又失望地看着一个个被拘来的新魂。
　　都说狐狸善变多情，可白无忧，却比繁竹见过的大多数人和妖都要深情，两百年还执着地守在这。她想起自己落在房里的请帖，心里轻叹，原本打算来此处以后下界转一转，可眼下见这百年来唯一的好友执着苦闷的样子，罢了。
　　“我带你去仙界吧，找到你说的镜子，看能不能寻到人。”
　　白无忧一听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连狐狸尾都冒了出来，“你当真能带我去？小竹子，你可莫骗我。”
　　情爱当真奇妙，白无忧一向稳重，如今却失了分寸地打翻了酒壶。
　　“我从不骗人，但我能进天宫，却不一定能寻到往生境。”繁竹皱眉道。若是凡人，两百年都还没有入轮回，怕是在人间发生了什么劫难，灰飞烟灭了。只是她不忍心打击白无忧，看得出来，白无忧之所以能在这忘川河水旁流连那么久，都是因为有这个念想撑着。
　　“无妨，你带我进去，我去找，生死由命。”
　　冷静下来的白无忧一堆的困惑堵在喉咙口，繁竹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着。
　　她低低一笑，站起身，目光灼灼，千言万语凝成一句。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