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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不再追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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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病房的窗帘半掀,天光懒洋洋地透进来。
何如醒来时,头发已经是干的,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柔软的棉织病服。刘晚靠着病床坐着,脑袋低低地垂着,一只手还牢牢握着她的手。她看着那双略显粗糙却温柔的指节,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暖意。
她轻轻抽出手,坐起身。身体还是有点虚,但比起昨晚那种冰冷与窒息,简直像是重获新生。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阳光很好,有点像小时候午觉醒来,奶奶坐在床边给她盖被的样子。
奶奶……
她忽然想起,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回到了家属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奶奶靠着床头,看起来精神好多了,还笑着和护士聊着天。何如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走进去,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靠上去,抱了抱她。
“囡囡回来啦。”奶奶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吓到你了吧。”
“嗯……”她鼻音浓重,“奶奶,对不起……这半年我太忙了,太自私了,都没来看你。”
“有空来看奶奶当然好,但你也要过你自己的日子嘛。”奶奶轻轻笑着,一句话就把她从很低的气压里拉了出来。
何如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出口:“奶奶,昨天那样……爷爷几乎什么都没做。你为什么……还总是对他那么好?”
奶奶怔了怔,半晌才叹了口气,说出了完全令何如意想不到的话:“囡囡不知道吧,其实,你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何如愣住了,确实从来没人和她提过。
“这件事,因为终究牵扯了几条人命,所以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人提过。我年轻的时候,我们村里啊,每两家人都是挨着建的,挨得可近了,连炊烟都能飘进彼此家的灶台里。”
奶奶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地望向窗外,“那年是夏天,天热得很。我中午在厨房剥豆角,准备等爸妈在菜场卖菜回来给他们做饭。当时隔壁的邻居家刚换了煤气罐,结果隔壁那毛头小子糊涂,没把煤气拧紧,灶台上一点火,瞬间就炸了,邻居一家当场就没了。”
“当时我就听见就那么一声巨响——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屋子就塌了。”
奶奶的手微微抖了抖,“天旋地转啊,我连人都看不见了,只记得扑面一股火,屋梁塌下来压住了我的腿,我动不了,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只能听着头顶一声接一声的碎裂。”
“我当时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后来,恍恍惚惚的,耳边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外面扒土,又像是在叫我。我那时候意识已经模糊了,可我记得,是他——你爷爷,是他把我一点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
她转头看向何如,布满细纹的眼角闪着莫名温柔的光,“他当时在村口巡逻,是听见爆炸声才跑过来的。看到我被埋住了,连喊人都顾不上,光着膀子就上来抡锄头,整整挖了快两个小时,手都磨破了。”
“把我挖出来以后,等不到人来抬,就直接把我背起来,走了十几里路,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她轻轻闭上眼睛,低声道:“我那时候靠在他背上,血糊住了半边脸,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背上全是汗,一路没说话,就一个劲地往前走。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我伤慢慢地养好了,他也没说什么,还时不时过来看我。我心里清楚,这条命,是他给的。”
奶奶重新睁开眼,看着何如,“囡囡啊,你问我为什么放不下他?不是我不知道他的脾气,不是我没受过他的气——可我已经许过了,要用一辈子来报答他。”
何如愣怔地听着,只觉得心像被刀狠狠绞了一下。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奶奶太委屈,为了那么一个私德有亏的人、为一个不懂得怜惜的人付出了一辈子,可现在她才知道,有些往事是横亘在几代人之间的河,她再怎么努力,可到达不了彼岸,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永远了解不了事情的全貌。
她在心里把气叹了又叹,眼底尽是挣扎,但最终,还是靠近了奶奶一些,小声道:“奶奶,我明白了。我们不再说这个。”
何如坐在床边,陪奶奶聊了很久,直到中午,她才起身去找父母。
她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妈妈红着眼睛低头削苹果,父亲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那一瞬间,何如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多余的。他们是一家三口,但她常年在临州,许多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她的愤怒,她的委屈,在父母眼中或许从来都不是最重的一块。
她走进去,低声说:“爸、妈,昨天的事我已经想通了。爷爷的事……我不想再闹了。我不会原谅他,但我也不会再计较。”
她看见母亲眼蹙着眉,显然仍旧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对一个病老头发这么大的脾气。那种错愕与隐忍交织在一起的神色,让何如一瞬间几乎无法直视。
她从未告诉母亲真相。那些令她羞耻、愤怒、甚至至今仍无法释怀的记忆——她咬牙忍受、用力遗忘,却始终深埋于心的那些时刻、那些眼神、那些令她觉得自己“脏掉”的片段,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她知道,如果说出口,母亲会崩溃。
母亲是个刚强的人,一旦撕破那层“体面”,她的世界可能会瞬间塌陷。所以她宁愿一个人扛着,用沉默代替控诉,用距离保护彼此脆弱的尊严。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父亲。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种压抑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眼神碰撞。何志强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默,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沉重、冰冷,却不再躲闪。他没有开口,也没有低头,那一瞬间,他们之间有某种无声的东西崩塌,又有某种更加坚硬的东西被重新立起。
何如明白,何志强依旧不会站在她这边;他选择了沉默,也许是懦弱,也许是愚蠢的孝心,也许是需要维持置于一切之上的体面。但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他来“表态”了。
她自己的公道,连同奶奶的那份,已经讨过了。从今往后,她不再追究,不再怀揣着噩梦和动荡不安的心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