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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人 ...

  •   在同一个夜晚。不只是罗宾,威尔逊家的孩子们也都彻夜未眠。也许是又有紧急事务在身,父亲和母亲都并不在家;他们只得在收拾完毕后简单吃了些东西,然后进自己房间上床睡觉去了。
      罗斯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双眼紧闭、尽可能地保持一动不动,但她的意识异常清醒,脑海里仍在持续地回放着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她当然知道弟弟会去哪里;在他的定位信息由永无城国家公园瞬间转变为化工厂遗址后,她立刻紧急调转航向向之驶去,在赶到厂区后果然第一时间发现了被"坏孩子们"包围的他。这个秘密目前只有她和父亲知道——在杰里科体表某处,埋藏着微型定位器;这样一来,即使他离家出走,他们也能很快找到他。然而,定位器所发出的电磁波有时会使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感到头痛和心悸,她不得不一直欺骗他、声称那是作为天生超能力者的代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承受了太多他本不应面对的压力的孩子——罗斯·威尔逊将她弟弟目前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一直遵照父亲的要求与他[好好相处];但即使是向来循规蹈矩的她也早已察觉,绝大多数时候,大人们望向杰里科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着一个[孩子],而是一支[利刃],或一台[机器]。可是,爸爸,人终究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而必须被[异化]成特定[形状]的东西。乔不是那种[东西],他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弟弟,是一个喜欢画画和弹琴,会比划着问我训练和战斗是否辛苦、会为在作战任务中受伤的战士而流下怜悯之泪的、天真纯洁的孩子。如果有得选的话,他肯定最想做他自己,而不是下一个格兰特。
      年轻的劫掠者一直说不上来积压在自己心头这种矛盾的、不对劲的感觉究竟从何而起、因何而生,直到她正面接触了那群所谓的"坏孩子们"。当她一眼看到紫黑色卷发的男孩正穿着那身令她不能更熟悉的、小王子般的行头,而这身衣服真正的主人却交叠双臂徒劳地遮掩自己、试图将自己藏匿在人群中间时,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他们欺负了乔、对他做了非常恶劣的事情;在这一念头产生的同时,刀锋就已抢在质问的话语之前出了鞘——但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人冲动地上前挡开她的刀、作出可能导致事态激化的举动;从另一个方向恰好赶到的知更鸟男孩,对面这群孩子的小带头人,向她出示了关键的证据,证明了乔的清白。小控制家见状也不再躲藏,站出来[用自己的方式]阐明了真相。当一切明了后,成见的冰山上开始淌下融化的雪水,冲散了少女心中的怀疑和不信任,也彻底澄清了她对于他们的认知偏差,使她明白了谁才是真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一方。号称坚不可摧的耶利哥之墙(Wall of Jericho)在少女问出"我们以后还能找你们玩吗"的那一刻倾然崩颓,外墙向外、内墙向内;倒塌的不只是横亘于孩子们之间的立场隔阂,还有如牢笼般禁锢住终结者之子的思想钢印。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内。约瑟夫·威尔逊,那位以杰里科(Jericho)为名的男孩,正立于镜前注视着自己颈间一道隐约可见的陈旧性伤痕,又不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那是一场发生在"永恒永驻"之前的惨剧,使他一度以为自己将被永远束缚于沉默之茧中;然而,前几天在蜂巢基地捡到的、从急智摩手中掉落的晶石逆转了这一"既定"事实。他的手心随着一阵细小刺痛渗出少许血珠,迅速愈合的伤口却并没有结痂,而是在原地多出一道虹色的细痕。目睹这一变化的同时,他感到喉咙深处有什么正在复苏,反流而上、漫溢而出,仿佛干枯已久的废井再次涌出甘泉——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叫出了"爸爸",终于能重新开口说话;他有太多的感受想要向身边的人们倾诉,但早已生疏的发声方式限制了他,使他只能以异常简短的语句表意。然而,很快,约瑟夫就悲伤地意识到,有些时候解释是徒劳的。语言所能够传达的信息,其可信度波动太大、太不稳定了;哪怕其中承载着100%的真实与诚意,听者的狐疑仍会使交流功亏一篑、劳而无功。特别是,当无情的猜疑链在天然处于不平等关系的父与子之间悄然形成之时。不需要明说,也不可能挑明,那样只会招致更加直白残酷的精神伤害,进一步推远我们彼此。不,可能是我一直都错估了我和他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也许我一直都[离他们很远]。所以,我必须那么做。必须在真正的责问与审判来临之前,及时采取行动洗脱自己的冤屈。可是,无论是背负莫须有的猜忌,控制不好情绪与能力而惹出麻烦,还是过失致人重伤,所带来的痛苦都远胜于当年被绑匪硬生生地割裂我的咽喉。泪水本不是温热的,划过脸颊的触感却如打翻的502胶水般滚烫浓稠。真正应当感到羞耻的绝不是因我之过而受伤失衣的亚特兰蒂斯小子,而是本不想伤害谁却闯下弥天大祸的我。可当他那双紫花三色堇般的眼睛再次睁开,微凉的空气漫过我无所遮蔽的肌肤,我反而感到分外地解脱和释然。真的很感谢你们,少年泰坦。拜你们所赐,我领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事理……至于在此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好了。我不能,也不会再害怕了。爸爸,撒谎可不是好大人哦……
      杰里科关掉房间里的灯、坐到床上发了约一分钟左右的呆,然后摸索着重新戴上围巾,轻轻打开了窗、小心翼翼地翻身跨出去,站到窗台下方外墙突出的棱台上,再从外面关上了窗。他左手紧紧抓住窗台、把右侧身子缓缓向窗外的乔木转去,探手抓住了一根还算粗的树枝,轻巧地踏入树冠、沿着树干缓缓滑到了地面上。他又一次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独自离家了,而且还是夜不归宿。追踪器微弱的点状红光就在罗斯枕边闪动,在她为眼睑所遮蔽的黑暗视野中投下断续的光影;但也许是过于疲倦,也许是已经隐约猜到了约瑟夫的目的,这一次她没有起身查看……
      凭着对蜂巢基地建筑结构的熟稔,经由长久的训练所积累的潜入技巧,以及自身的能力优势,杰里科非常轻易就越过了人机两重防卫系统、来到了基地宿舍层之外。给了父亲那块晶石的人是急智摩;以他的特长及在恐怖五人组中的定位来看,他怎么说也应该算是它的发现者,或是与之直接相关的研发人员之一。基地的实验室被多重权限锁紧密地保护在这座半地下建筑空间的深处,没有足够权限的一般成员难以轻易获准进入。那么,急智摩大概有多高的权限?用他的身份黑进实验室的可行性如何?这样想着,小控制家正要尝试撬开小发明家紧锁的房门,却被从突然出现的虫洞中伸出的触手强行拉入了另一个空间。四周严密排列着的众多精密仪器和严格封存于容器内的化学物质使杰里科立刻意识到他已经在谁的帮助下来到了实验室内部;由于实验室通常对外界完全封闭,在五道权限锁全部紧闭的情况下,打开它内部所有的灯并不会(在不借助监控的情况下)被察觉。而且,由于实验室的一些项目涉及法术造物,这里并没有反法术反心灵能力装置的存在。他惊讶地看着身侧的黑袍小魔女,对方却只是示意他保持安静,并用心灵感应向他对话:"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也一样。拿到东西后我们马上就走,回泰坦基地。不要少拿或多拿。如果你需要,请务必提醒我天亮之前送你回家。"
      片刻的震惊和迟疑后,杰里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与渡鸦一起开始现场搜寻相关样本与实验报告。一阵检索过后,他很快调出了迄今为止的实验记录,渡鸦则为保险起见批量复制了它们的纸质版并立刻传送回了泰坦基地的档案室。在根据标签与说明查实哪些容器内才是真正的[药剂]后,为防止蜂巢再次动用它们进行危险的实验,她打算将现场已有的样本全部带走、暂时交由可靠之人保管,并没忘了来一手偷梁换柱、以某种物理性质与之乍一看很相似的无害溶液替换了它们。做完这一切之后,小王子和小魔女仔细清理了"作案痕迹",关上灯,从虫洞返回了泰坦基地。
      "还就那个《今夜无人入睡》,是吧。"二人刚跨出虫洞、进到档案室,罗宾的声音便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仍如白天时一样整齐地穿着制服,手上拿着刚才被渡鸦传送进来的一系列实验报告,"是这样的,我刚才正在这里总结近来的一系列事件与线索。然后,这些资料就'凭空'出现在了桌上……干得漂亮,二位。但不管怎么说,先斩后奏确实太冒险了。我们和蜂巢决战的时刻终将会到来,但或许还不是现在……"
      "我为我们的擅自行动深表歉意,罗宾。我已经试过了,由于缺少[精神状态正常的类人智慧生物的意识]这一关键反应物,我无法通过对晶石施加还原法术逆推出[药剂]的全部组分和完整的制造工艺流程。所以,我不得不深入敌营、去亲自获取它本身。至于杰里科,他也想要向我们提供一些相关线索,所以才同样趁着夜深人静潜入了蜂巢基地。但为了尽可能避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将对相关人员的惊扰降到最低,我中止了他[通过操控急智摩从外部打开权限锁、进入实验室]的计划,让他直接跟我一起行动了。"渡鸦向罗宾展示了被她锁止在一个小小储物空间内的法术致幻剂样本,解释道,"至于具体怎么处理它们,还是由你来决定……"
      "谁?"罗宾正考虑是否将这些最新情况立刻通报给蝙蝠侠,就见杰里科指着一份标题为《项目编号:α-1056号实验体/结果:存活》的报告问道。在那上面显示着一个被刻意模糊了部分面部特征的少年的头像,文字部分则详细地记录了他的各项外观特征与生理指标。实验结果表明他是第一个从法术致幻剂人体实验中顺利幸存下来的受试者。少年的相关信息令罗宾颇为眼熟,眼熟到令他不寒而栗。他放下报告、打开档案柜翻出几份案件卷宗,其中对那位失踪人员的记载与实验报告上的少年大幅重合、就连照片中的面部特征也肉眼可见地高度吻合,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同一人。"吉姆,原来你……"罗宾声音有些颤抖地呢喃道,纸张的边缘被他收紧的手指握出显著的皱痕。
      凌晨时分,哥谭。尚未全圆的月亮如一只隐藏在苍蓝天幕之间的眼睛,冷冰冰地、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其下或眠或醒的众生。一阵风震响了恩迪逊家的窗棂,常态化的精神紧张所致的神经衰弱立时将有着柔软金发的少年从梦境的服务器之中强制下线,使他在重新感受到四肢的存在、闻到从这张有些过于宽敞的双人床另一侧传来的洗发水香味后无可奈何地睁开紫绿渐变色的眼睛。他缓缓坐起来,蹑手蹑脚钻出被子、溜进盥洗室,开灯后关上门躺进浴缸里,不顾身上单薄的衣服被其中残留的水打湿,木然地看着半透明天花板内顶灯透出的模糊光晕出神。
      又开始了,唉,□□对我一点作用也不起。她倒是和我完全相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雷打不动地保持极高的睡眠质量,完全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精神错乱的迹象,就好像……就好像,这样的生活是完全正常、理所应当的一样。呵呵,对她来说当然是了。但是,她之蜜糖,吾之砒霜。对我来说,家即是地狱。一个我永远走不出去,无法从中脱离的地狱。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身边的人们就都这样说——瑟曦·恩迪逊女士既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也是一位柔贤慈惠的好母亲。那是因为他们都并不真正了解她,毕竟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她那灵巧的双手既能让明日之人从天然巨岩之中现出伟岸身形,也可使厅堂与厨房之内的一切如正演奏名曲的琴键般井然有序、精密运转,还会在窗帘与橱柜的阴影之下轻抚她唯一骨血身上每处精雕细琢的细节。她始终不曾从自己失手送走爱人的巨大阴影之中走出,将对他的怀念尽数投射到了他们的爱情结晶身上。有着和她同样颜色的头发与虹膜的男孩就这样继承了父亲的名字,以及她那沉重、炽烈而出格的爱。她对他永远笑脸相迎、和颜悦色,但她的爱本身却成为了对一个孩子最窒息、最残酷的桎梏,令他被迫直面雷池。
      想到这里,他只觉眼前的光明愈发朦胧虚幻、似乎将要向四周彻底散逸开去;须臾,他的视野重又清晰如常,外眼角至外耳道的湿润感唤回了他对现实的感知。他正要掀起衣襟擦去泪水,腹部暴露所带来的异样感却使他立刻放弃了这一想法,羞涩地放下手去捂住了它,抬起另一侧前臂挡在眼前。在这道人体最初的小小伤痕之中,封堵着一颗约2厘米长、钉头呈椭球状的图钉。这个本质上非常保守的男孩对流行与时尚不屑一顾,它对他而言唯一的意义就是[反向镇痛剂]。他用中间三指抵住它,然后用尽全力向下按去——尖锐冰冷的异物霎时间穿通了腹壁最薄弱之处,瞬间的疼痛激得他瞳孔紧缩、呼吸一滞;尽管他全无松手之意,自动再生的组织仍然顽强地将钉尖推回了它的起始点,将他刻意施加的伤害即时归零。一如既往的无效破坏使他泄气地停止了这种徒劳的举动,指尖脱力地沿躯干滑下、浸入浅水。
      我真恶心。我要是从来不存在就好了,那样就不会蒙受这一切的不幸与不公。他翻了个身,蜷缩成出世之前的姿态啜泣起来。但是,果真如此的话,我就没法……我还有很多事必须要做,我还不能就这么倒下。在鼻腔被涌入的涕泪彻底阻塞之际,他一片昏暗的脑海中缓缓升起了一轮朝日,明亮却并不夺目的光芒为他阴冷死寂的心灵注入了些许遥远却清晰可感的温暖。白金色恒星的中央是神奇小子的剪影,向侧后方扬起的披风如同鸲鸟展开的翅翼。恍惚间,他从身旁拾起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弓矢,将知更鸟男孩连同燃烧的太阳一同射落。他接住了他的太阳、将其紧拥入怀,任由永不熄灭的光焰将自己熔化、吞噬。然而他并没有与心上人一同化为闪烁的灰烬消散无踪,而是在两颊与脊背泛起的神经性灼热中回过神来、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墙上镜中自己的眼睛。只是一场直观地表现了他最深切的愿望的、短暂的回笼之梦罢了。确信自己已经真正清醒过来后,他从浴缸里出来,脱掉浸湿的衣物,从隐藏在墙壁后的暗门结构中取出自己的[制服]穿上,打开并纵身跃出了窗户,向一处导航系统不曾标注的地点奔去……
      "哎呦,这么巧,布恩(Boone),你也睡不着觉出来玩啊。"从永无城一直蔓延到布鲁德海文、贯通位于二者之间的哥谭市,如迷宫般交错的一系列地下综合管廊系统之内某处,橙红头发、打扮颇为得体的少年回过头来,镜片在昏暗的环境中闪着寒光、隐去了他真正的眼睛,"不过,一想到现在还没睡的人一定也包括我爸他们,我就觉得……嘻嘻……"
      "吉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不叫那个名字。我叫克恩(Kenn)!唉,明明你在从[那里]出来之前还完全记得住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羡慕某些太平洋另一端的地区;起码在那些地方,想象力再是匮乏、控制欲再是强烈的父母都不会脑残到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们本人重名的,你说是吧。"克恩烦躁地在管道边走来走去,双手在背后不停旋转着有着弯曲尖端、长度接近他身高的铁枪,"但是,好吧,我们大晚上的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声讨我们那不称职的监护人。说吧,这次不会又要我帮你……"
      "你可悠着点,别一□□到我身上。哦,算了算了,你随意,当我这两句没说。反正现在……"小詹姆斯·戈登半是玩味半是欣赏地看着他金发的伙伴在狭小的空间内舞枪弄棒,不由向后退了两步,语气中却毫无怯意;他故意不把话说完,从衣襟内掏出一个被严密包裹的物件,内容物赫然是一截人手,准确地说,是一只完整的右手手掌外加1/2的前臂。作为同样拥有丰富作案经验的少年犯,克恩一看便知面前这位斯文败类之前都干了什么。他拾起这只手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五指自然而然地微微弯曲着,没有任何腐烂、僵硬的迹象,按压腕部时仍然可见规律的脉搏;除了因为响应不了远在天边的神经信号而无法自主活动,它完全就是一只仍然活着的手,是某个现在缺失了一半右前臂的人身上活生生的一部分。
      "如你我所知,在[永恒永驻]发生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因为致命伤害而死去。就算是掉进化工厂储罐里,只要及时被打捞上来,就可以很快愈合如初。被砍断颈项与肢体也不要紧,按截面重新拼装上去就会自动接合、复位了。哪怕是在爆炸事故中粉身碎骨,也可以原地重生。"小戈登推了推他的眼镜,伸出另一手的食指戳了戳从断臂截面中露出一点点尖端的桡骨与尺骨,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其周围血管的搏动,"只不过,上述情况都建立在断离的组织与器官距离本体并不远的情况下;在直线距离小于等于毫米级的情况下,它们甚至会像被磁石吸引的铁钉一样自动回归原位。但是,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人类恰恰是因为进化得太高等了,所以即使是在全员永生的绝对兜底条件下再生能力仍然相当有限,远远比不上棘皮动物和两栖动物——在从大关节处截肢后,要重新长出完整的、功能正常的肢体所需要等待的时间也许非常漫长,中间所需要忍受的痛苦更是难以想象,所以迅速拼接上原先的断肢才会是最合理有效的选择。我在想,要是在离断的同时把它们扔得很远、远到当事人来不及或压根无法捡回会怎么样呢?如果把一个人一直浸泡在高腐蚀性溶液中,封死容器、永远不让他出来呢?如果把他发射到根本不宜居的其他行星上去呢?如果使他支离破碎,每一块碎片都嵌入小水泥块中,填埋进平均相距数万米以上、深浅不一的地层之中呢……是的,我现在正在验证的就是最后一项。我在寻找在无法致死的大前提下最接近死亡、最能令人生不如死的痛苦,然后……"
      "够了,不要再说了!"克恩有些听不下去,急忙喝止了小戈登的自言自语,扭曲变形的尾音捎带着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惊怖,"我不是来听你编纂《新世界十大酷刑》的。这只手是什么人的?看样子似乎不像是男性的手,但年龄应该比我们大一些。要是她未成年,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没事赶紧埋掉吧,小心夜长梦多。"
      小戈登尽可能仔细地拭去断手表面的接触痕迹、将其重新包入密封袋中,哂笑道:"是我姐姐的手呀。如果我能用这一招尽可能将她的生命体征削弱到最低限度,我就更有底气在拿我当[小鼠]的那帮狗东西身上复刻他们的实验内容了。呵,原来令伤害孩子们的变态们闻风丧胆的屠夫鸟男孩、前英雄[伯劳]——也会有于心不忍的时候,真是可爱。在死神还未放弃人类的从前,你把铁枪尖端的弯钩刺入那些混账的脑袋时可没有丝毫的犹疑啊。哦,也对,你不是我。除暴安良是你的执念,是你自认为的使命,却并不是你的兴趣。你是那样惧怕衰老与死亡,怎么可能有兴致静下心来观赏生命在挣扎中逐渐虚弱、消逝的过程!但是,死亡却也正是你的终极追求。你那么努力地活着,恰恰是为了不死在除了你自己和[他]以外的人手上。现在,[死亡]从人类的字典里彻底消失了,你和[他]再也不必担忧自身性命之虞;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你不得不永远忍受注定不可能得到他[真诚的爱]的残酷事实……"
      "没错,吉姆,我们的确太不一样了。和一般人相比,你完全缺少了[在惨剧发生时设想如果它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受]的能力。正因为这一点,你才能堂而皇之地向我发表上述高论,以无比冷酷的语调论述究竟要怎样残酷地对待一个人才最接近于在物理层面上杀死了他,仿佛你根本不是[人类]的一员。"克恩退后两步、握紧铁枪扛到肩上,稍稍眯起些眼睛,紫绿色的虹膜中映射出小戈登毫无温度的面庞,"我虽然认同不了你的某些怪癖,但依然会尽我所能去理解、支持你,而不是像某人一样只会道貌岸然地讲着[那样不对]的大道理劝阻我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有龃龉却仍能同舟共济,可以对彼此敞开心扉、说出一些我们绝不能向他人吐露的心声。你和我一样,都是被险恶的成人世界所[污染]的孩子。[孩子们]作为社会的幼苗、国家的未来,本应是最为纯洁无暇的群体;可是,总有一些[管不住自己的手]的大人,企图将自己的肮脏通过各种下流的手段传染给我们。我的母亲是这样,[把你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些家伙也是。为[和我们一样的孩子们]报仇雪恨的使命,有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完成——极个别年长者或许拥有足够抗衡黑暗的力量与资源,却因为本身属于[污染源]的一部分而天然不值得信任;年轻英雄的双手更不应沾染罪人的污血,否则他就会从勇者化为新的恶龙。我真的很羡慕、很嫉妒那些和罪恶作长期斗争、身心却能始终保持一尘不染的人;我多么希望孩子们都能向他们看齐,不要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一阵急促凄厉的铃声将又在熬夜加班而忘记回家的戈登局长从他的办公桌前惊醒,芭芭拉虚弱而断续的声音从话筒之中传出:"爸爸,你还在吗……有两个坏消息。一是,企鹅人已经把海鹦保释出来了……二是,吉姆回来了。我在三角区和他见了一面,但他把我给……咳咳……总之,他彻底不是……我们原先认识的样子了,绝对不要相信他的任何示好……"
      "喂?芭布?你到底怎么了,他究竟……"戈登正要追问,芭芭拉的话语就戛然而止了。他握着话筒的手坠落在桌面上砸出闷响,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追踪通话来源地,并迅速联系了他那位最信任的挚友。他们很快从不同的方向以最快速度抵达了现场,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从我们刚才在现场及其附近所观测到的种种迹象来看,小詹姆斯设法将芭芭拉约到指定会面地点,然后把她从足有十层的危楼上推了下去。以一个十岁男孩的体能想要正面抗衡(接受过警用格斗训练的)十八岁少女并没那么容易,但他很可能无情地利用了她对他这个[失踪已久的亲人]的牵挂之情,将之化为了用以加害她的利刃,趁她不备发动了致命一击。她并不是沿直线坠落的,在此过程中还经历了多次剧烈碰撞,这导致她落地后全身多处断裂。在当前的自然规律下——正如我很久之前发现的那样——人体在遭受坠楼等重大钝性伤害后,并不像人们以往所知的那样总会直接在受力点/面及其内部形成创伤,而是有一定概率将所受的冲击伤害统一转移到临近的某处并集中起来、使伤处直接从本体上离断开去,形成一个异常整齐的断面,内容物完全不会从其中流出,为断面所阻隔的同一段血管中的血液甚至还能不受阻碍地照常流动。但小詹姆斯并不罢休,他在通过某种方式下到地面上后,将芭芭拉身体的多数部分带走了,只留下了从头至胸的上半部分躯干以及左臂。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和信念,她才坚持着在全身多数关键部位创伤性缺失的情况下爬进倒塌的电话亭,在失去意识之前向您传达了关键的信息。芭芭拉还说,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他]了,这一点也值得注意;这意味着从他失踪到归来的这段时间,很可能经历了什么我们难以想象的重大变故从而导致性情大变,或是使他内心深处或许本就潜在的、以往一直被掩饰得很好的病态思维被什么物质诱因激发出来。此外,他对芭芭拉的暴行所反映出的深层动机,也值得思考……他真正想要报复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您。他想通过对芭芭拉的残酷刑罚,一石二鸟,通过她的□□痛苦,复现您当年[没能挽救他]的精神痛苦。子女永远是父母的软肋,而二子阋墙、亲子反目则又无疑是家庭悲剧之中最令人心痛的。假借重力,他几乎将她摧毁,却为她留下最关键的头脑、单手与心肺,刻意给她留出报案的机会。但被他带走的那些部分,我敢说他既不会基于个人目的长久留存,也不会集中处理;要么是拿去作进一步的破坏实验,要么是分地埋藏、抛弃。近来,很多反派的作案目标都变为了[再寻死亡];他们早已不再只是单纯地挑衅社会秩序,更试图通过各种极端方式找到打破永恒现状的途径,以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方式对抗命运……"
      重症监护室外,戈登眉头紧锁、单手扶额,坐在长椅上全神贯注地听着蝙蝠侠还原案情经过,浑然不觉另一只手中的香烟盒已被握得变了形。隔着镜片,他隐约望见一辆逆光而行的电车从自己身侧驶过,车轮与铁轨的空隙间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当这头无情无知的钢铁巨兽终于扬长而去、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他才看清铁轨上残留着粉碎变形的眼镜和一身辨认不出原有色彩的衣服。而当它们骇人地从地面上涌起、重组为一个面目可怖的怪物向他迎面扑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握着拉杆的手在刚才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这一下却导致了致命的连锁反应……
      烟盒从戈登手中砰然坠地。他蓦然起身,与披风斗士同样五味杂陈的眼睛四目相对:"是我……是我害得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的。那是我最严重的一次渎职,无论是作为警察局长,还是作为一名父亲。我实在无法用[客观条件所迫]作为自我安慰的借口,即使事实如此。蝙蝠侠,老朋友,世上没有人比你和罗宾更能理解我这种感受……我们走吧,趁那小子还没来得及将[芭芭拉的各部分]分散到更加偏远难寻的地方……"
      朝阳从泰坦基地大厅的落地玻璃窗中射入,使只睡了三个小时左右的知更鸟男孩在察觉到日出所致的光线变化后施施然抬起眼睑。想起来还要上最后一天的课才能放假,罗宾立即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冲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普通的衣服,然后迅速下楼乘船离开基地与公园,转车后搭上了前往哥谭市立小学的车。
      公交车最后排坐着一个身穿全白衣服的男孩,正用卫衣的兜帽盖住头发、将脑袋枕进臂弯里打着盹。唉,看来熬夜冠军的候选人并不是只有我。甫一落座,迪克便听到有人向他问了声早上好;他回头看去,却见那白衣男孩仍然一副倒头大睡的样子,不时发出滑稽的鼾声。他莫名感到有些好笑,不由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在其猛然抬头之前又迅速抽回了手:"克恩,醒醒。很快就要到站了。以及,你这鼾打得也有点太刻意了。"
      期末考试早在前段时间就结束了。在学期的最后一天,老师们也只是交代了一下老生常谈的安全事项,以及暑假作业的内容。不只是兰特老师,所有的孩子们也都早就记不得这已经是四年级的第几个学期了。下课铃第一次响起后,他们就全都作鸟兽散、涌出教室,下到操场上玩去了,只有迪克和克恩带着他们不知何时暗地里复制的钥匙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图书馆。
      克恩的套头卫衣有着足以盖过两手的长袖,躯干部分却并不足够长;当他踮脚举臂、想要从最高处的书架上拿书时,它的下摆也跟着升高了,使迪克无意间瞥见他小腹上一片微弱的金属反光。"看什么看?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真可惜,再扎深一点它就会被我自动愈合的身体弹出来了。"在终于从书架上拿下《无名的裘德》与《小酒店》后,察觉到迪克惊异不解目光的克恩立时红了脸,把书往他怀里一塞、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迪克却只是微微颔首垂目,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调开口道:"……克恩,别忘记[消毒]啊。"
      各怀心事的男孩们走出图书馆,拂去行道树下长椅上的落叶后坐下,翻开各自手中的那一本书。克恩接着上一次的进度开始观看绮尔维丝与维尔吉妮在洗衣场打架的情节,但看着看着,这两个沉浸于愤怒之中的女人就在他脑海中具象化为了自己和罗宾的形象;他从文字的间隙之中看到身着伯劳制服的自己半跪在地上、高举着捣衣杵一下又一下打在罗宾身上,知更鸟男孩棕黑的短发和明黄的披风模糊不清地漂浮在满地浑浊的积水里。他恶狠狠地揪住罗宾的头发、将对方从水里拎起来翻了个个儿,迫使他面对自己;罗宾的眼罩已经脱落并松散地挂在脖子上,但还不及克恩看清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他就对上了正存在于现实中、正担忧而关切地望着他的,迪克·格雷森那双蔚蓝澄澈的大圆眼睛。
      不,没必要这样,亲爱的理查德。对于你,也只有对你,我根本不必刻意地去查证什么。只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有谁挖走了我某段时期的记忆,所以我并不记得我究竟是从何时起、因何知道这一点的;但我绝对信任自己的眼力、听力和比对能力,以及我自学成才的诸多侦查技巧。不是只有你那位楚楚可怜的人鱼朋友才具备出色的夜视能力,不是只有银盔雪甲的半机械人才是计算机王者。不,我甚至都不需要通过上述手段刻意去求证。你今天早晨上车的地点是谢尔顿公园站,从那里可以转车直接前往永无城,而在国家公园的深处有个最神秘的景点……
      "克恩,你看。吉姆已经找到了。"他闻言扭头一瞧,迪克原来根本没在看书;在对半摊开的书页内,他偷偷带来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小詹姆斯·戈登时隔多年再次亮起的联系人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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