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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半真半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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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营对立,恨不得将彼此除之而后快的两人,唯一平静对话之时,就在其中一人将死之际。
君临眯着眼,看那凛冽的剑尖:“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名声,实力,天赋…”
他越说越苦涩,缓慢地闭上眼,嘴角的笑也扯不出来了,耳边那些幽魂发出的悲泣回荡,无数的生灵泯灭,上天泣血,江水西流…他难过起来,他没有别的选择,从出生到入魔,从入魔到当上魔尊,每一步都是无可奈何,杀戮是活下去的筹码。
他一路走来,手下的冤魂可以装满一整个幽冥鬼谷。
眼前剑光划过,他闭眼,黑暗席卷。他以为自己死了,灵魂被强制抽离身体。祁不定声音在心间回荡,刮得他血肉淋漓。
“从今以后,我是人人憎恨的君临,而你是意气风发的祁不定…”
祁不定的栗色眸子直勾勾盯着他,有一种非人感。君临这才想起来回答:“还是装着稳当些,换魂之事暴露,我们都要完蛋。”
祁不定没说话,狐狸耳朵竖起来,毛茸茸的发在月光中泛光。
夜是寂静的,君临面对祁不定清醒的眼睛,实在没有睡意。窗外竹叶簌簌作响,他又想起来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杀了他远比感化他要简单得多。
“你到底…”君临张口,却顿住了,到最后也说完。
祁不定微微歪头,声音与簌簌落叶声一同入耳,平静地:“我在死前说得很明白了,我心悦你。”
他好像没有羞耻之心,好似当年,即将青史留名之时没有喜悦,即将死亡之时没有难过。此刻说出这些话也没有任何羞涩,只是平静地阐述。
君临少见地带了恼意,拍开他:“你别靠得这么近。”
白狐跳下床,坐在了地上:“好。”
君临站起来看见窗外的天光。昨夜这里灯火游龙热闹非凡,白日并不比夜里热闹,从路边的红色残迹尚能看出昨夜盛况。
祁不定提醒他:“你有人选吗?偷偷调换弟子令的人。”
君临点头:“有。”
君临曾经以为,这具身体身处高位,端的是风光霁月、名门正派,宿在苍云上的雪山之间,入目自当洁白才对。但他想错了。并非如此。
道,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高低位,有道的地方就有厮杀。苍云上这样的大派,竞争更为激烈,他的修为刚刚散尽,无数的内门弟子长老亲传迫不及待前来看望,并非是关切,而是确认。
确认惊才绝艳的君临当真就此陨落尘泥。
位置还在,名望亦在。
他走在苍云上,每一个师弟师妹都要恭恭敬敬弯腰行礼,只是,每一双眼里都带着别样的意味。惧怕和轻蔑完美融合,敬仰和不屑隐在眼底。
名门正派,大道三千。
祁不定在这样的环境下,悟出了自己的剑道。他能在祁不定招数里嗅到其中清澈的雪气,不冰不冷,是即将化开的雪,有丝丝缕缕的花香萦绕其中,春暖花开,和煦春风。
以初春暖意,杀人无形。
君临悟不出来,在雪间木屋修养三年,落下修为尽失的名号。
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不同之处。他一个魔,得了祁不定的身体、天赋、名望和地位,在洁白的天地间,却仍想着杀人,杀尽虚与委蛇的人。
再看祁不定呢,将所有都给他了,如今却还是高高在上的君子。
“从今以后,我是人人憎恨的君临,而你是意气风发的祁不定。”
君临一想起这句话,就觉得讽刺又难堪。君临人人憎恨,祁不定人人敬仰,待得到了一切,他才发觉,并不是那回事儿。人世之事,比他认知中的还要复杂万分。
第二日,林幽离开客栈,“祁兄在此歇息,我先去找弟子令了。”
仙林大比规定不得伤害原住民,弟子令中气息将三百日夜中的原住民和外来弟子分开,以免误伤。这也就意味着也有人能闻着味找到君临。
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久留,迟早被人找上门试探实力的,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
直到傍晚,林幽也没回来,大抵是死了,也省得君临费力气偷偷搞死他。祁不定和三百日夜外的委席一直看着,他不好动手。
他身上没钱。按照他的性子,若是想要什么,原本是要抢来的。然祁不定不会做此等事,况且祁不定本人还看着,他便做不来这样的事。
于是君临就只能看着那舆图。
“可以抢的。”祁不定提醒他,“或者偷偷看几眼。”
君临:...?
祁不定察觉到他诧异的眼神,无奈:“我是正派弟子,却也并非光明磊落。”
君临伸手摸耳垂,有些尴尬。因为他确实是这样想。
这摊贩年老,在兽皮上绘制舆图,很贵,至少三颗下品灵石。他全身上下只有些法器,没有灵石。
“公子,要买吗?你这是要去哪?这都是近几日新画的舆图。”摊贩年老却精神奕奕,见了他,热情地坐直。
君临扫了一眼舆图,仔细看了自己要去的方向,半晌才回:“不用了。”
摊贩绿着脸看君临起身走远。
君临打听一番,决定去乐坊,“我们去城东郊外的乐坊,今晚有权贵要在那里举行赏花宴,人多,若有意外,还可以混在宴会里拖延时间。”
祁不定趴到他的肩上,懒洋洋耷拉着脑袋,睡觉了。
红砖高瓦墙壁内,亭台阁楼中乐声阵阵,几排小厮端着托盘穿过流水小桥,托盘之上是各色珍馐。
他把还在睡觉的祁不定放在角落的树下,石头一遮,全然没了身影。他只要待在宴会中,无人对他动手,安稳度过一昼一夜不是问题。
君临随意打晕个普通小厮,换上衣服,端着黑漆描金承盘,成功跟上了队伍末端,进入楼宇中。
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惊讶的眼眸。
林幽也是一身小厮装扮,是王爷的奴仆。
君临眼前一黑。林幽出现在这的缘由,他瞬间猜中。
遇到打不过的术士,借用原住民拖延时间。
林幽站在对面,俨然比他还要震惊些。
待君临上完菜方才出门,缀在队伍的末端,刚到拐角,就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祁兄?你怎么在这里?”林幽问他,神色间有些慌张,“我是被人追杀至此,那人还混迹在其中,正找我,你可万分小心。”
君临看着那只手,直到林幽撒手,他才抬眼,回道:“混日子。”
林幽觉得面前的祁不定些许反常,松了手,“...好。”
君临准备走,既然找的是林幽,他一个普通人自然要划开界限,“先走了。”
林幽还要说什么,却被无形的剑势打断。两人同时偏头,看向院中的蜿蜒曲水和假山,一把剑穿过假山而来,破开空气,凛冽万分。剑势已然到了跟前,朝着林幽的脑袋而去,林幽运气抵挡。
君临暗骂,转身就要走,但是令人意外地,那把剑到了眼前猝然旋折,朝他袭来。
正常。若是发现更好处理的,自然会选择更好杀的那个。
林幽趁机逃走,没了踪影。
君临冷眼看着林幽逃走,剑尖朝着他的额心而来,他后撤步,下腰躲过。
那剑刺空,仿若有了自己的神识,旋折,剑尖转向,重新朝着君临的后背刺来。
君临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妄图反击的魔气,撇了院子里的桃枝,将魔气灌注桃枝当中,转身迎上那柄剑。
外界的委席只能看到他的动作,却无法感知到他的魔气和灵力。这样至少能瞒一时。
他不会使剑,却由于先前对手是祁不定,他对剑法颇有几分心得。
对方显然没想到这人毫无修为,剑法却了得。
“刺云!”
剑须臾飞离,一身白衣的青年从墙外跃入,惊起一片尘土,那把剑入鞘。
像个装货,端着架子。青年举着剑微微拱手:“前辈也是剑修,自当有些礼仪,我们正大光明地打一架,嬴便赢,输便输。”
剑修界何时来了个儒生,剑修比拼也要有礼仪一说了?
他没笑,腕骨微转,斜身而站,与百年前记忆里的祁不定一番模样,说出的话带了点个人色彩:“你剑术一般,嘴倒是很碎。”
对方明显被戳到了痛处,握住剑柄,出鞘,与梅花枝碰撞在一起,手腕微疼。
剑好,人一般。
最基础的刺剑,下盘不稳,剑尖下垂,速度太慢,除了这一身高手装束,其他与高手沾不上丝毫关系。
以及那把有灵识的剑。
若是人不持剑,此剑单独对他,尚可平手。人持剑,君临反倒成必胜之势。
他承认,由于此人的装束与百年前的祁不定略有相似,偏偏出言无状,举止愚鲁蠢笨,无端惹他厌烦,刻意将此人贬得一文不值。
只他的第一招,即有百般破绽。若不必隐藏魔气,他轻而易举便可杀其百次。
他模仿祁不定的姿态,思考祁不定会选择的击败方式。
祁不定此人,心善,高尚,优柔寡断,君子做派。无论如何也不会从暗处攻击,光明磊落。
他微微偏身躲过,其全身都袒露在他的面前,他没攻击破绽百出的腹部、膝弯、头和脖子…桃枝啪一下打在那人微微颤抖的腕处,剑应声而落。
然他尚未贸然放松警惕,林幽既然不敢正面起冲突,面前这人必定还有后招。
魔气灌进桃枝,在不知不觉间,手中桃花已然败落。片刻间,他一脚将地上的剑踢起,桃枝劈在剑身,不忿的铮鸣骤然炸响,连带着余波水纹般扬出。霎时,院子里的桃树摇晃,粉红的花瓣飘飘摇摇散落,顺着风卷起,迷乱人眼。
风声、桃树哆嗦的声音、青年尚未出口的尖叫,都在清脆的断裂声中戛然而止。
“噔。”
断裂的剑身掉在地上。
君临的发间还有几瓣花,手中桃枝的桃花尽数枯败。轻飘飘地抖落了,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人咒骂一声,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风轻云淡,蹲下来去捡地上的剑:“刺云!”
君临也没想到此人竟当真蹲下去捡,一时怔住。一般而言,这种时刻应当是分出胜负的最后一刻,此人应该拿出法器来,将他诛杀。结果就这样哭啼啼地蹲下了,他若是拿出袖子里的短刀,随时可以除之而后快。
那人跟个小孩一样发出一声哭嚎:“啊啊啊啊!刺云,你死的好惨啊!”
君临:...草台班子吗?
幸好君临是个恶徒。若是换祁不定,说不定当场就心软了,他只怔愣片刻,就默默伸手,将袖子里的刀架在了那人的颈后。
哭嚎声顿时停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倒下了。
末了,君临仍不知此人杀手锏。
直到人倒下了,他又补了几刀,待彻底没了动静才收起刀,就对上一双狐狸眼。
祁不定蹲在一旁的假山上,不知道看了多久,蓬松的毛泛光,一双狐狸眼直直看他。
君临霎时心虚起来,用祁不定的身体杀人,败坏名声,‘光明磊落正气凛然的正道修士’就如此毁在了他的手上。
狐狸从假山上跳下来,踏着一地的花瓣,绕过潺潺的鲜血,问他:“明明察觉破绽,为何不直接斩杀?还要选一个最不易杀他的角度。”
君临不自觉地心虚,磕巴:“你不就是如此?”
祁不定:“在你面前是如此。”
君临差点没理解这句话,迟钝地眨眨眼,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语气词:“啊?”
祁不定似是对话语的诡异之处浑然不觉,还继续说着:“你百年前对我,可是毫不留情,但凡抓住了我的破绽就恨不得赶尽杀绝,你这样对他,我还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呢。”
君临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从未认识过祁不定。
所以说,百年来,他努力模仿祁不定的言行举止,其实都是半真半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