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我青春里的你》》壹安然

33、你是认真的吗

　　七月中旬，高考放榜的喧嚣与尘埃尚未彻底落定，一封封带着各自命运温度的录取通知书，像夏日里最令人翘首以盼的信使，正陆续飞入洋城每一位焦灼等待的考生手中。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进来，即便只是几道光线，也带着难以忽视的灼热，斜斜地铺在伊然的床头。她缓缓睁开眼，有那么几秒，怔怔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光影，心却早已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飞到了手机那头。

　　几天前，在父母略显郑重的许可下，她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一部小巧的索尼爱立信。拿到手机那一刻，她几乎迫不及待，指尖微微发颤地将秦逸的号码郑重存入通讯录，还在他的名字后面，像藏着什么甜蜜的秘密似的，悄悄加上了一颗红色的小小心形符号。

　　手机忽然“嗡”地轻震了一下，屏幕随之亮起。秦逸的短信跳了出来，寥寥几字，却像石子落入湖心，在她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我考上了洋城美术学院。”

　　伊然怔了一下，反复看着那行字。紧接着，鹏飞的消息也弹了进来，语气一如既往地阳光，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洋城金融，稳上啦，哈哈哈！！！”

　　他们都留在了本地。这意味着，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他们仍能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仰望着同一片天空。伊然紧紧抱着手机，胸口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轻轻落了地。她其实一直隐隐担心，秦逸会不会去一座遥远的城市或者去澳港。可现在，他留了下来，进了省内最顶尖的美术学院。想到未来还会在这座熟悉的洋城街头与他相遇，她的心情就像是被七月午后的及时雨洗过一般，澄澈明朗。

　　她赤着脚走到窗前，猛地拉开窗帘，灼热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窗外的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夏日的风，即便在清晨，也已经不那么温柔，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气，轻轻掀动着素色的窗帘。窗台上的玻璃风铃被风撞了一下，“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在闷热的空气中格外清脆，就像她此刻心底无法压抑的悸动一样。

　　—

　　午后的阳光愈发毒辣，地面被晒得滚烫，连空气都在微微扭曲。她和秦逸并肩坐在河堤公园的长椅上，头顶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树荫浓密，却也只勉强投下些斑驳的碎影，聊胜于无。蝉声在耳边不知疲倦地嘶鸣，尖锐而持续，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却丝毫遮不住她脸上那份从心底透出的、明亮的欣喜。

　　“恭喜啊！”伊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跳跃的碎金，“你考上了美院，终于可以继续你的艺术梦啦！”

　　秦逸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是她最熟悉也最喜欢的那种神情，温柔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克制，“准备学数字媒体，之后想自己做一款游戏。”

　　“哇，那也太酷了吧！”伊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刚拉开的冰镇汽水，每一个字都像冒着欢快的泡泡，“那你做出来之后，一定要让我第一个试玩！”

　　秦逸看着她因激动而双颊泛红、神采飞扬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悄然加深。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选择这个专业时，脑海里曾不止一次浮现出她对他说过“你画的人好像动漫游戏里的主角一样，好酷哦！”。那句话像一粒无意中拾起的种子，在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悄悄扎了根，慢慢发了芽。

　　他们就那样肩并肩地安静坐着。午后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斜照在不远的河面上，粼粼波光反射出点点刺眼的碎金。夏日特有的那股令人烦躁的热意，仿佛也因为身边这个女孩清澈的笑容，而柔和宁静了几分。

　　——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第一缕带着露水湿气、却依旧预示着炎热的阳光刚刚爬上窗台，伊然几乎在睁眼的瞬间，就条件反射般抓起了枕边的手机，指尖飞快地点着屏幕，打下一条信息：
　　“早安！??”

　　出乎她意料的是，几秒钟不到，屏幕又亮了起来，秦逸几乎是秒回：“早。”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颗掉进滚烫牛奶里的方糖，瞬间在她心底融化开来，甜意夹着暖意，迅速扩散。她脸颊不由自主地染上淡淡的粉红，握着手机，心跳微乱地愣了两秒，随即鼓起勇气，按下通话键。

　　“你醒啦？”她的声音像是刚从蜜罐里小心舀出的一勺，甜得不太真实。

　　“嗯。”秦逸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慵懒，低哑中混着点磁性，温柔得像羽毛轻拂耳畔，让她耳廓微微发痒。“今天我们班聚，毕业庆功宴。”

　　“哦……”伊然的语气像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的风铃，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样啊……你今天有事啊……”

　　她原本还兴致勃勃地想约他见面，可现在……一股说不清的失落感，像细密的蛛网，悄悄缠住了她的心。

　　电话那头的秦逸沉默了一秒，他听得出来，她语气里的那点低落。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明天，陪你。”

　　短短四个字，像四叶草最轻柔的羽瓣，落进她心里，轻轻荡起圈圈甜意。

　　“那你明早一定要打给我哦，我一早醒来等你电话！”她重新笑了起来，声音里的那点得意与雀跃藏也藏不住，像雨后初晴时，枝头沾着露水的花苞，刚要绽开。

　　——

　　夜晚的KTV包厢里，五彩斑斓的镭射灯不停旋转，光影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震耳欲聋的重低音，还有香水、烟草和酒精混合出的、让人有些窒息的味道。

　　秦逸、鹏飞和几个同班同学围坐在沙发一角，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嬉笑声、尖叫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混成一片。毕业前的最后聚会让气氛格外热烈，酒精和青春的荷尔蒙在迷离灯光中一波一波地升温。

　　“来来来，别光喝酒唱歌啦，多没劲！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一个扎高马尾、打扮张扬的女生端着酒杯凑上来，语气兴奋又带点促狭。

　　秦逸安静地坐在沙发最边上，身体微微后仰，像是下意识在跟这份喧闹拉开一点距离。灯光忽明忽暗，他的眉眼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礼貌笑。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场合，但毕竟是毕业聚会，为了不扫兴，也就没离开。

　　“规矩都懂吧？酒瓶转到谁，谁就选真心话或大冒险！不许耍赖啊！”三木边晃着手里的空啤酒瓶，边兴致勃勃地解释着，眼睛里闪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光。

　　啤酒瓶在茶几上飞快转着，瓶身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出细细的光。众人的目光交错落在它身上，等着它停下。瓶口最终晃晃悠悠地停在了谢玮面前。

　　“哎，算我倒霉！我选大冒险！”谢玮苦着脸抓了抓头发。

　　高马尾女生眼睛一亮，立刻从一叠卡片里抽出一张，清了清嗓子，拉长语调宣布：“你的大冒险是……深情地亲你左边那位一下，不少于三秒哦！”

　　谢玮的左手边，恰好就是三木。在众人震天的起哄声和口哨声中，谢玮哀嚎一声，猛地一把拉过三木的脸，闭着眼睛，夸张地“啵”了一下。三木也配合地挣扎了几下，搞笑地扭来扭去，逗得整间包厢笑声不断。

　　瓶子又被转了起来。一轮接一轮的小打小闹之后，那只啤酒瓶仿佛忽然认真了似的，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瓶口精准地对准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逸。

　　“哟！到秦逸了！”高马尾女生声音一下亮了起来，“秦大冰山，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啊？”
　　她笑得像终于逮到目标的小猫，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

　　秦逸眉头微微一动，指尖在玻璃桌面上不自觉地轻轻敲了几下。他思考了片刻，语气平静地开口：“我选大冒险。”
　　比起真心话，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选择。他从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袒露私事。

　　“好——我们秦大冰山的大冒险来了！”高马尾女生一下子来了劲，抽出卡片，低头一扫，唇角立刻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请给一个同龄异性打电话，对她说‘我想你了’。”

　　她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不能是亲戚，不能是老师！必须同龄，而且——要开免提！”
　　起哄声像被点燃一样炸开。

　　“哎呀这有啥难的！你就打给伊然啊！”鹏飞不知是真喝多了，还是闹性上头，勾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喊，“兄弟我支持你！”

　　包厢里安静了几秒，几个女生很快凑到一起，压低了声音交换眼神，开始窃窃私语：
　　“伊然？是那个唱歌特别好听的林伊然？”
　　“还能是谁？不就是鹏飞那个‘干妹妹’嘛，听说她追秦逸都追了快一年了。”
　　“我看，八成就是个备胎。”
　　谢玮也凑过来，半开玩笑地说：“要是真在乎，早就接受她啦？”

　　秦逸的神情忽然静了下来。那些喧嚣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远去了，只剩下脑海中，那些和伊然有关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浮现。

　　她在操场边望向他时的眼神，在电话里说“我太想见你了”时的直白，窝在他背后时的依赖——一幕幕，如今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他意识到，他不想让她，在这种起哄与打趣中，听见那句本该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我想你”。

　　喉咙发紧，胸腔一阵阵发闷。他前所未有地厌倦起这种热闹的聚会。那股突如其来的在意与保护欲，无声地涌了上来，却真实得惊人。

　　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冷静下来，指尖没有犹豫，直接在屏幕上，按下那个早就印进细胞的号码。

　　电话那头，伊然正窝在床上看着新更的《金田一少年事件簿》。忽然专属于他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她心头猛地一震，丢下了手中的漫画。

　　她看着屏幕上亮起的“秦逸”两个字，整个人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喂？”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丝惊喜，也藏着一点疑惑，“你怎么……突然打给我了？你不是在参加同学聚会吗？”

　　秦逸握紧手机，指节都泛着白。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已经平静下来。

　　“我想你了。”

　　他压低声音，尽量让那句简单的话，从嘈杂中清晰地传过去。声音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意。

　　一秒，两秒——时间像是突然停摆。

　　那四个字从电话那头传来，伊然整个人怔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心跳也像是停顿了半拍。她几乎能想象他低着头，语气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喜悦来得太快，太猛，像一阵铺天盖地的海浪，瞬间把她整个人卷了进去。她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可就在她还没从那突如其来的幸福里缓过来时，电话那头，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她熟悉的声音——
　　“伊然，别当真啊！”是鹏飞，语气洪亮又带着一丝醉意，“老逸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真挚，毫不设防。可这一句，无异于一把钝刀，直直插进她心口，把她刚刚浮起的所有喜悦，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下，瞬间浇熄了她心中所有刚刚燃起的火焰，冻结了她所有未来得及绽放的笑容。
　　她的指尖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才勉强没有让手机从瞬间冰凉的手中滑落。那句“我想你了”，原来……不是他真的想她，而仅仅是……一道游戏题目。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眼眶一下子红了，但她强撑着没有让眼泪落下。她强行压抑住翻涌的情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不让电话那头的秦逸难堪。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好吧，我知道了！那你们玩开心点哦！”她勉强勾起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速飞快地说完，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然后，几乎是立刻，用一种近乎逃离般的利落和果断，挂断了电话。

　　忙音“嘟嘟嘟”响了十几秒，秦逸却像没听见一样，手机握在手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一声也停了，他才缓慢地放下手机，眉心紧锁，目光空洞地看向包厢。眼前热闹如常，笑声不断，而他仿佛被隔离在外。

　　她一定听见了。
　　他也知道，她一定……误会了。

　　伊然把手机轻轻放回床头柜，屏幕的光一点点熄灭，就像她心头那点刚亮起的火光，缓缓暗了下去。

　　她的手指还停在原处，不自觉地划过冰冷的屏幕。那句“我想你了”，像回音一样，在脑海里一遍遍响起——每响一次，心就更疼一分。
　　眼泪终于失控，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怎么能……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她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用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哽咽声音，低声反复呢喃，语气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和颤抖。

　　她紧紧地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进被泪水濡湿的枕头里，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浸湿了被角，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像一场谁也看不见的倾盆大雨，落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变得格外清冷如霜，透过薄薄的窗纱洒了进来，静静地落在她的床边，却始终没能照亮她心底那片巨大的暗影。

　　青春里最难以磨灭的疼痛，往往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也不是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而是——你满怀期待地、无比认真地交付了所有的真心与勇气，而他，却好像，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

　　伊然日记小结：

　　2005-07-19

　　我把这句话当星星藏进口袋，
　　你却只是抬头随口说了句天气。
　　天真如我，
　　在最灿烂的年纪，
　　误把烟火当成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