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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滥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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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见玑醉得不成样子,挣了挣,未能挣脱,便也随他去了。
“三娘,你别走。”杨澹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你放手呀,热。”闻见玑抱怨道。
杨澹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慢慢领回室内,就着烛火轻柔而珍重地擦拭着她的面庞。三娘确乎是喝得多了,虽然肌肤瓷白,颜色如常,眼中却是一片涣散。
他听到自己卑劣地开口,“你当真不离开?”想了想,又近乎自虐一般地补充道,“哪怕如今晏珩回来了?”
果然,三娘听到那个名字,秀眉微蹙,口齿不清地道,“晏郎啊……”她好像思考了很久,才含混不清地道,“我是杨家妇呀。”
杨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杨家妇”三个字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心上。世俗之见,这便是闻昭不离开他的全部理由。可这不正是当初你杨止水想要的吗,否则他们两个璇玑玉衡,天作之合,你又凭什么介入其中呢?
“可是这杨澹实在可恶!”闻见玑又踢了杨澹一脚,“你长得好像杨澹。”
醉鬼话多,杨澹无暇伤春悲秋,扶稳了闻见玑道,“杨澹哪里可恶了?”
闻见玑直勾勾地盯着他,只是不讲话。杨澹叫她水雾弥漫的目光湿润润地看着,纵然有十分想一亲芳泽,也只能按捺下去。
杨澹正等着她的回答,不料闻三娘却一歪头栽进了他的掌心,呼吸绵长,吐气如兰,是睡着了。
罢了,来日方长,同一个醉鬼打什么机锋呢。杨澹暗自失笑,打横抱起闻见玑。
闻见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正头痛欲裂,一看天色,却一骨碌爬起来,心道坏了。她嫁来杨家两年,晨起问安从未失期。
她匆匆披上外衫,却见杨澹正优哉游哉地走进房中。
“三娘,起了?”杨澹招呼她。闻见玑这才留意到,自己昨夜竟是留宿在正房里。
闻见玑路过杨澹身边,却被他伸手拦了下来,“头还痛不痛?我让厨房煮了酸汤,你用一点?”
“你怎么不叫我,婆母那边……”
杨澹道,“我同母亲讲过了,你昨日陪客辛苦,母亲也理解的。”
闻见玑一时诧异。
“三娘,”杨澹握住她手,“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闻见玑正要开口,那杨澹又道,“是我做得不对,罔顾你的意愿,徒生是非,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我向你保证。否则就罚我……”
闻见玑及时止住他,“当心出口成谶。”
杨澹微微一笑,“夫人不信我?”
闻见玑道,“并没有,只是谶言能避则避。”
“搬回来吧,三娘,”杨澹软声道,“否则家里下人都要笑话我了。”
他们这间院子的侍女,几乎都是孙氏的人,她与杨澹再这般分居下去,孙氏少不得要来敲打她。闻见玑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杨澹倒是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自两人重归于好后,杨澹便是一副温柔小意的做派,一时又是其乐融融。
春日正盛,神都之中,不拘贫家高门,一并开始踏青游春。寿阳长公主亦广发请帖,邀请了许多夫人娘子同去近郊赏玩。
洛京本就有春游龙门,秋登邙山的习俗。孟春时节,泛舟伊川,远眺龙门,尤其令人心情舒畅,长公主更是大手一挥,在伊川的支流上搭建水榭,临河设宴,颇有几分效法前人流觞曲水的雅意。
杨府女眷亦在受邀之列,一行人在孙氏的带领下登上画舫。闻见玑一袭縹色襦裙,着練色披帛,饰以珠玉,既不显得过分出挑,又不失端庄稳重,毕竟长公主真正想要相看的,是笄年的小娘子们。
果不其然,刚刚落座,长公主三言两语间便将杨淑分拨到同龄的娘子中去,孙氏只得远远看着,有心无力。
闻见玑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长公主今日很是任性地做了个一勺烩,到场的娘子之间也并不尽然关系融洽。画舫上空间封闭,施展不开,众人都还算安分守己,只拣些好听的话说。
闻见玑本无意参与,却听郭家娘子银铃一般的笑声,“哎呦,最近神都风声好紧,若不是托了长公主的福,哪来这般享受。”
“正是,左肃政台好大的威风。”旁边有人觑着闻见玑掩口而笑。
闻见玑立时便懂了,这不就是在骂晏珩吗,嫌他在肃政台当差太用心了。可别人既未指名道姓,她又能说什么?只好假作不知。
长公主坐在顶层的包厢中,未发一语。
画舫顺流而下,不久出了神都,视野开阔起来,行不多时有水榭凉棚映入眼帘,众人精神皆是一振。
水影胜镜,衣香如花;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调玉管,抚鸣弦。芙蓉碗,莲子杯,新竹笋,鲜杨梅。
有伶牙俐齿的,已赞起长公主的巧妙布置,比之金谷园,上林苑亦不遑多让。
相比于一旁年轻的娘子们,闻见玑这边少了许多拘束,当真玩起流觞曲水的游戏来。小郭夫人心思活络,笑容可掬,“我说咱们也不要吟诗作对了,又不出什么伊川集,索性今日出来是玩的,转到谁,谁便讲个轶闻趣事好了。”众人自无不可。
酒杯转到闻见玑,她中规中矩地讲了个前朝逸事。不多时,轮到了小郭夫人。这郭二娘不先开口,却对闻见玑举杯示意,她心中顿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见识浅薄,不像诸位夫人们博古通今,便只讲一桩家长里短。却说某朝某代有一郎君,自小与人约为婚姻,女方却另适他人。待那郎君一朝得势,便假借公事之名搓磨女方的丈夫,而这夫家竟也无动于衷,真是好不精彩。可恨生不逢时,否则高低要向这娘子讨教一番驭夫之术。”
我真是……闻见玑不怒反笑,竟带头拊掌。妯娌们惊讶地转头看她。
“依我拙见,郭娘所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轶闻,倒是很有些捕风捉影之嫌。士大夫所谓一朝得势,岂非正是受到圣人赏识,沐浴天恩?既然是吃皇粮办差的,怎好红口白牙地污蔑他人公私不分?幸而这是某朝某代的故事,否则我还以为郭娘意指圣人偏信佞幸,识人不清呢。长公主一番美意,如此盛情胜景,郭娘千万莫要辜负才是。”
流觞正巧又转到眼前,闻见玑施施然取了一杯,向上首的长公主行礼告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小郭娘子的脸色十分精彩,红一阵白一阵,干巴巴地道,“不过一个朝代不详的故事罢了,闻娘也不必如此牵强附会。”
“就当是我牵强附会吧,但是郭娘,这种授人以柄的故事,下次可不要再讲了。”闻见玑将酒杯倒倾过来,示意自己已经饮尽,轮到小郭娘了。
流觞转走,一时也无人催促闻见玑让她说什么,可是她的气却依然顺不起来。
她若是真和晏珩有什么首尾便也算了,全神都的人都来戳她的脊梁骨她也认,可是他耶耶的他们根本就只远远见过三面啊,甚至一句话都没讲过。天地良心,她出门遇见杨澹上峰的次数都比这个多!他们甚至还会少做寒暄!
她突然绝望地意识到,当天缬染居的人是晏珩捉的,而这商行归织染署管 ,织染署又归少府监管。杨澹作为少府少监,被左肃政台叫去问话根本是理所应当啊。
再联想一下杨澹那天早晨的反常……她打了香篆,杨澹一进院子便闻得出来,他去她打香篆的书房拿了一件气味最重的外衫,难道竟是为了应付晏珩的问话吗?晏珩要怎么想?求求你们这一对公婆离本公子远点?
闻见玑深怕自己做出什么尴尬的表情,一口咬住了两腮的软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踏青是寿阳长公主为长子相看适龄女郎而办,余下所有人只能算是女郎们的添头。长公主本人与小娘子们的母亲同在上首,坐观小娘子们相处,另一边则是小娘子们的嫂嫂,可谓是将她们的生活环境了解得十分彻底了。
闻见玑无视了孙氏冷飕飕的目光。上首的宴席与她们的流觞曲水之间颇有距离,长公主决计无法听清,但是这满场的宫人可都是长公主的耳目。晏珩回到洛京才半月有余,传闻便甚嚣尘上。她今日若不借题发挥,这谣言传开了,对晏珩,对她,对杨澹杨淑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可是晏珩,你究竟得罪了谁呀。
孙氏当然是老大不满,不过碍于长公主的面子始终隐忍不发,待回了杨宅,便头一个向闻见玑发难。
“谁不知道今日是淑儿的大日子!闻昭,你是不是成心的!”尽管孙氏此前对她多有不满,却始终保持着一位高门主母应有的风度,如此歇斯底里尚是头一遭。
顾令徽见事不好,连忙揽住了孙氏,扶她坐下。一个眼神,她那大丫头便扭身走了。
“母亲,您消消气,弟妹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必定有自己的道理。”顾令徽塞给孙氏一盏茶,谁料孙氏气得手抖,茶水大半都洒了出去。
“有什么道理!”孙碧君怒不可遏,砰地将茶盏磕在几案上,若不是有顾令徽阻拦,只怕已对闻见玑动起手了,“我看她是一听到那小子,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
“母亲,这其中必有误会,见玑不是这样的人……”顾攸苦苦哀求,陈露盈亦上前帮手。
“你听听,你听听!你单知道她叫闻见玑,你知不知道她那相好叫晏珩啊!他们俩倒是璇玑玉衡,两块破石头了,那我儿是什么,王八吗?”
“放开我!你们反天了!”顾陈二人缠得她动弹不得,孙碧君气得眼前发黑,只瞥到闻见玑一身素色,冷眼旁观,仿佛事不关己,更是无名火起,三尸暴跳,抄起一旁的茶盏便用力掷了出去。
青荇登时大声哭叫道,“夫人!”
瓷器稀里哗啦地碎了满地,只听杨澹一贯温和动听的声音响起,犹自带着几分怒意,“母亲,您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