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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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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的玉玦呢?”青荇昨晚便没有找到那玉玦,还道是闻见玑拿去睹物思人了。
闻见玑的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那玉玦在她身边已有十年之久,质地细腻,触手沁凉,最重要的,乃是晏珩所赠。
青荇观她面色,心知不好,正要开口说什么,闻见玑却先苦笑道,“罢了,终究是没缘分,丢了也好,省得成日惦记。”
于是青荇招呼人进来为娘子梳洗打扮,晨昏定省,一切照常。
今年杨淑要行笄礼,眼见上巳日将近,孙氏虽不会让闻见玑三人插手,可也难免要与她们说上一说。
“其实花朝节也是好的,但是二月还冷着,恐怕淑儿要受冻,才定的三月三。”孙氏道。
“母亲用心良苦,”顾令徽点头,“小妹可取好字了?”
“已托了郎主的故交,取作清光二字,我瞧着不大像女儿家的名字。”孙氏叹气。
“《淮南子》有言,日月淑清而扬光,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可见父亲这位友人对小妹寄望不小。”闻见玑道。孙氏听过也略开怀了些。
出门后,顾令徽同她二人道,“实不相瞒,我是第一年在神都过三月三,还请两位弟妹带挈了。”
闻见玑笑,“这个无妨,今年小妹及笄,其实并没有我们什么事情,大嫂且宽心。”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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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昨日失落的玉玦,闻见玑嘴上是一套说辞,心中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数年以前,男装出行开始在神都的贵族女子间风行起来,有人是为了显得俏气,有人是为了骑马方便。总之不论理由,蔚然成风。
闻昭亦不能免俗,抢过闻时的新衣裳便套上身来,却在门外碰见了下学回家路过的晏珩。
晏珩勒马,居高临下地歪头看了半晌。
闻昭被他看得心里没底,虚张声势地张牙舞爪道,“看够了没有?没见过漂亮女郎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不迭,这说的是什么呀!
晏珩竟然笑了,这一笑如同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叫闻昭看得有几分痴了。那明珠美玉把缰绳一拋,纵身下马来到她面前。
“傻乎乎的,”晏珩伸手为她理了理圆领袍的前襟,重新把襻扣扣好,“回去跟你弟弟学学怎么穿。”
闻昭顶嘴,“你才傻。”
晏珩从善如流,从蹀躞上解下来块玉给她戴好,“行,我傻,你俊,身上光秃秃的像什么样子。”
闻昭推他,“无缘无故的给我干嘛?”
晏珩并不理会她的推拒,“戴着吧,就是个小玩意儿,不然将来你同我出门,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侍从呢。走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哪有什么小玩意儿?”晏珩翻身上马,闻昭在后头追他。那晏珩却又对她粲然一笑,趁她愣神的功夫打马而去。
尽管他们后来有了不计其数的“私相授受”,这甚至算不得一件正经信物,但是闻见玑还是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她并不经常穿男装,然而每每男装出行时,总会下意识地选这一块玉。
晏珩当年随手给出的一块玉玦,玦决同音,也许早在冥冥中便昭示着两人之间的缘分会彻底断绝。
闻见玑正想得出神,杨澹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她身后,闻见玑起身时倒被他吓了一大跳,险些没能站稳。
杨澹托住她的腰肢。闻见玑为了避免摔倒,情急之下伸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此时两人的距离对于一对吵架的夫妻而言,还是太近了些。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一瞬间又尴尬了几分。
闻见玑攀着他的肩站稳,杨澹慢慢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
“郎君何事?”闻见玑理好披帛问他。
杨澹拱手,“阿淑笄礼将近,恳请夫人高抬贵手,在人前给为夫几分颜面。”
“你明知我不会当着一众宾客下你的脸。”闻见玑叹气,为什么弄成这般田地,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可杨澹宁愿僵持下去,也绝不低头道歉,她又有什么办法?
“小妹笄礼的礼物还没有去取,”闻见玑道,“之前你同我一起去错金坊订的。”
杨澹道,“本该我去取的,可我身为男子,并不懂其中的关窍,还请三娘屈尊陪我走一趟。”
闻见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错金坊坐落在东市之中,乃是神都最大的金银楼,以镂空和错金银的手艺传承数代,屹立不倒。闻见玑和杨止水年前为杨淑订了一支工艺繁复的花树金簪。
东市之中车马拥挤,闻见玑道,“应当骑马的。”
杨澹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没一同骑马出过门呢。”
闻见玑随口应,“是么?”心里却又在为那丢失的玉玦滴血。
“取了簪子我想去一趟隔壁的玉器行,”闻见玑道,杨澹自无不可。
金簪上饰有蝴蝶蔓草纹样,使用大量的镂空工艺,又镶嵌翠羽,彩宝,实物栩栩如生,十分灵动漂亮。闻见玑检查无误后,杨澹当场结清余款,捧着盒子随闻见玑下楼。
两人并肩而行,时不时交谈一二,落在旁人眼中,的确是一对十分般配的佳偶。
人潮拥挤,杨澹一手揽住闻见玑。她略一犹豫,到底没有挣开,他们毕竟是夫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街对面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身的光景已不见了。
闻见玑与杨澹相携来到玉器行。在售的固然琳琅满目,那般成色上佳的蓝田玉却是可遇不可求的。闻见玑越看越是兴致缺缺,拉着杨澹便要离开。
两人方走到门口,迎面进来一个身量修长的郎君。闻见玑走在后面,尚未看清来人,杨澹握着闻见玑的手倒先紧了几分。
这高大郎君不是晏珩却是哪个!
一时间,这店铺内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街市上行人熙攘的喧哗声仿佛都消失了。闻见玑只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这是晏珩。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与他相识的时间已占据了十之七八。晏珩是她无法拾取的明月,是她少年时的懵懂心事,更是她对束发出阁,施衿结褵的全部憧憬。凡此种种,点点滴滴,绝非两年婚姻可以轻易动摇的。
可是她并不曾想过要做什么,晏珩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杨澹手上愈发用力,捏得她生疼,她便挣了挣,反握住杨澹。
“侍御史,”杨澹先开口道。
“杨少监,闻夫人。”晏珩神色平静,正是对不相熟的同僚应有的态度。
闻见玑固知如此,可听到那句“闻夫人”,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曾经她以为是生离死别,却哪知有生之年还能与他重逢。虽然时移世异,她只能隔着杨澹站在他对面,也应该十分知足才是,怎能更有其他奢望!
杨澹和晏珩话不投机半句多,打过招呼便离开了。
闻见玑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不敢向晏珩投去一道多余的目光,全程走在杨澹身侧。可三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闻见玑还是偷偷瞥了一眼晏珩的袍角,一块眼熟的玉玦正在蹀躞上随着他的步伐上下翻飞。
“三娘,上车吧。”杨澹道。闻见玑这才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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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日,杨宅大宴宾客,将幺女的笄礼办得风风光光。
杨淑面色凝重,身着采衣,梳双鬟髻,面东跪坐,由赞者为她挽上高髻插戴发簪。院中虽然人头攒动,却静默非常,那赞者的祝词清晰可闻。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麟德十四年的春天,闻见玑也曾梳着双鬟在一场相似的典礼上取表字为见玑。她带着隐秘的期盼打量来访的宾客,谁知道那个本应在弘文馆读书的人竟然真的来了。
“你这个字取得好,璇玑玉衡,岂非天生一对?”晏珩眉眼带笑,逃课逃得理所应当。
“你胡说八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闻见玑恼了,哪有这样直白的!
“我胡说八道,那你脸红什么?”
闻见玑伸手打他,晏珩却一闪身跑远了。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杨澹在下面悄悄拉住她手。闻见玑向台上看去,杨淑换好深衣,正在以醴酒祝祷,仪式已近尾声。
杨淑行礼答谢宾客,一时间众人齐声喝彩。院中花团锦簇,香气袭人,春风和煦,一如小杨娘子即将展开的人生一般顺遂无忧。
而后杨家作为主家,在宅邸中大宴宾客,美食美酒,伎乐丝竹,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闻见玑作为杨家妇,要与妯娌们一同承担起陪客的重任,吃得少,说得多,喝得更多。
到月上中天回房时,她人看着并无异常,其实脑子早就不甚清明,有些词不达意了。
“三娘,醒醒。”杨澹托着她的脸颊,将一盏温水凑到她唇边。
“喝一点,嗯?”他语气温和,循循善诱,闻见玑便点点头。是甜的。
“怎么喝了这么多,”闻见玑不乐意听他絮絮不休,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唇上,他果然闭了嘴。
“她们……都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我……厉害吧!”她断断续续地道。
杨澹把她手拿下来,给她绞了一块帕子擦脸,敷衍道,“厉害。”
“你……不能喝!”闻见玑又道,“你喝酒误事!”
杨澹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我不会的。”闻见玑踢他一脚。
杨澹只是装死,闻见玑于是恼了,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外走。
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面覆上来,紧紧地包裹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