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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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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见玑在家中语出惊人,将老父气个倒仰,闹得不欢而散。闻则当晚便在饭桌上直言,“小娘再登门,便叫人乱棍打出去!”如此这般地下了逐客令。
闻见玑倒不信他真的会说到做到,阿弟闻时却在一旁先挤眉弄眼起来,大意是问她,怎么把阿耶气成这样?
闻见玑低头吃饭,假作不知,心中悄悄决定等过上几日阿耶消气再来。
可要她每天守着间小院子与孙氏相看两厌,又或是枯等一个并不期待的人,亦是煎熬。所幸杨澹近来公事繁忙,早出晚归,闻见玑便顺理成章与他分房而居。
可纵使天大的事也有忙完的一日,当杨澹再次燕居在家时,闻见玑终于下定决心与他当面谈谈。
“郎君,母亲日前约了牙行相看,其中不乏娇娥美婢,不知郎君……”闻见玑试探着开口。
“三娘,我并无此意,你大可同母亲直言,若是难以转圜,我自去回绝母亲。”杨澹打断她。
“润润喉,”杨澹递给她一盏梨盅,半晌道,“是母亲糊涂了。”
“我华阴杨氏,原本亦是豪族,一朝遭逢大难,便一蹶不振。”杨澹缓缓道。
个中原委,闻见玑知晓一二。前朝时,晋阳王于河阴拥立新帝,以祭天之名围杀京官并宗室诸王二千余人,史载,“河阴之野,衣冠涂地”。
“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杨澹望着闻见玑的眼睛,闻见玑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言。正是这场清洗令杨氏后继无人,跌落云端易,步步登高难,需得维护好每一段人情往来,重中之重便是姻亲关系。杨澹的堂姑母是圣人的宠妃,大兄是吴郡顾氏的佳婿,她闻见玑亦是九卿之女。
“三娘,还记得我当年登门提亲时对泰山泰水说了什么吗?我知你在屏风后。”春日暖阳落在杨澹的素衣上,其人更显得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不求琴瑟和鸣,但求相敬如宾。”闻见玑想到那段焦头烂额的过往,一时也忘了追问杨澹如何知道自己在后面偷听。
“正是。今时今日,我杨二依旧将此话留给三娘。至于姬妾,甚至外室……母亲才是深受其害,最不应如此……”杨澹蹙眉,到底是长辈的丑事,没有说下去。
若是知情识趣的,见杨澹揭了长辈的伤疤,便应该懂得点到为止,可惜闻见玑不是。
“敢问郎君,日前所作所为,可当得起相敬如宾四字?”闻见玑直言道。
话一出口,气氛渐渐冷了,同她手里的炖盅一样。
“三娘,夫妻之间,一定要如此计较么?”杨澹勉力一笑,却握紧了茶盅,指节青白。
“所谓夫妻,虽则一体同心,却也是两个人啊,”闻见玑强忍怒意,“你前番作为,可曾有一丝敬爱之意?”
“我……”
“且住,”闻见玑抬手道,“以郎君的缜密,怎么会猜不到我心中所想,却百般推诿,顾左右而言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既如此,我便搬去西厢书房,郎君请便。”
闻见玑说罢起身,只留给杨澹一个背影。
杨澹伸手拉她,剑南道的单丝罗从他手中流水一般滑走,随着闻娘袅袅婷婷地远去。他明明正拥着炉火坐在春光之中,却感到遍体生寒。三娘,你一定要我低头么?一定要我承认,纵使晏珩沦为一介鄙陋莽夫,我从心底还依然嫉恨甚至畏惧于他么?
杨澹只觉得意兴阑珊,扬手将滚热的茶汤泼进炉子。可怜今春的蒙山新茶,才略一浸水便化作焦炭。
却说闻见玑,吵过一遭竟觉得心胸舒畅不少,凭什么每每叫她为了杨澹忍气吞声。
依照惯例,每年春季,京中一些高门会在神都周边施粥,免得青黄不接,耽误农时。
除去以闻杨两家之名施粥之外,闻见玑本人亦会出于私心,不定时向慈幼院赠送药材——若非她在采买药材时装作不懂,大肆夹带,又何来材料炮制避子汤药?
闻见玑打理过自己的田产,分拨出施粥的粮食,以杨闻两家的名义在远郊支起粥棚。又亲自到南城门边的一家慈幼院赠药。
自有管事长随出面与对方交接,她只需男装出行,远观坐镇即可。
闻见玑拴好马,与青荇坐在街对面一处茶棚下等候。
忽地从城门外驶来三五骑,领头的马儿打着响鼻,汗如雨下。那领头的于是勒马,寻了最近的茶摊落座歇息,好巧不巧,正是闻见玑身后那桌。
她望见管事领着家人押车进了后院,便示意青荇结账离开。
起身的时候,她无意中向后望去,只一眼,便如同五雷轰顶,呆立当场。
那一身玄色,坐在上首的,岂非正是当年誉满京华的晏家元郎!
像,却又不像。
盖因晏家元郎容色姝异,貌如皎月,眼似青莲;眼前人却是健儿色,一道狰狞的疤痕几乎贯穿面庞,险险避过眼目,从眉弓歪歪扭扭地延伸到另一侧口角。
而从始至终,那人不曾分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青荇从后面推着她,她便浑浑噩噩地走动。
“上马,娘子。”闻见玑抓着缰绳,却踩不住马镫,几度踏空。
青荇没奈何,只好一把扶起闻见玑,安置在身后,带她共乘一骑。
两人以这姿势行出百余步,闻见玑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拉拉青荇的衣衫,“我没事的,你放我下去,我自己可以。”
青荇顾虑重重,又拗不过她,只得半信半疑地放她下去。闻见玑果然利落地翻身上马,青荇这才打马跟在她身后。
闻见玑回到教义坊时已是日铺十分,杨澹早早下值正在等她。闻见玑神色如常,礼数周全地招呼他——两人自上次不欢而散后便是如此。夫妇二人一同用过夕食,席间沉默非常,甚至连调羹与杯盘的碰撞声都无。
杨澹欲言又止,闻见玑周到而冷淡的态度像一根软钉子,顶得他无法开口,只得作罢。
入夜,闻见玑早早熄了灯。她听到杨澹的低语,门口值夜的侍女回他,夫人已经睡了,杨澹的脚步便渐渐远去。
闻见玑拉起被子蒙住头,在全然的黑暗中,她的眼泪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不是城闻巷议,不是道听途说,不是白纱覆面的遥遥一望,不是通过别人的口舌和眼目,她终于,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晏珩,活的晏珩。
他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脸上受伤的时候一定很痛,身上是不是还有更多更痛的伤痕?当年的武州战场,尸横遍野,流血漂杵,他一个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要侥幸活下来,究竟经历过多少非人的痛苦?
活下来以后呢,她另嫁他人,新婚燕尔的时候,晏珩是不是正在冰天雪地的龙朔受冻挨饿,与人生死相斗?那么骄矜又清贵,连斩杀一匹驽马都于心不忍的人,经历过父亲贬黜,双亲亡故,就只能靠杀人活着……
待他九死一生地回来,她这未婚妻子却背叛了他。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倒是想去带发修行,可柳家不想要一个道士姑姐,大伯三叔家的弟弟妹妹们也担心受她带累。旁人爹娘都可以不管,可闻时是她的亲弟弟啊。她闻见玑已经认命了,难道还要害爹娘和柳家撕破脸皮,害闻时也跟她一样求而不得么?
晏珩从北地扶柩还乡时,曾在夤夜取道邙山,只为了回神都来看她一眼,安她的心。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她说,我等你,莫说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八年我都等,言犹在耳。
他从来就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更配得上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人。终究是她背信弃义,毁诺在前,她既已嫁作杨家妇,又有什么面目再去见晏珩,再去打扰他呢。
泪水糊了满脸,闻见玑狠狠地咬住拇指的指节,否则便要忍不住号啕大哭。
安业坊内,沉寂许久的前代相府迎来了旧主。虽然在门庭若市的天街两旁并不起眼,但总归是有了几分活气。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了几案上一块上好的蓝田玉。晏扶霄拿起这熟悉的玉玦,扬了扬手,最终还是没能狠心扔出去。他的面目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