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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兰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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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内换了人讲话,声音温润,比闻见玑记忆中低哑几分,正侃侃而谈,“左肃政台奉上谕缉拿钦犯,坏了夫人娘子们的雅兴,下官在此告罪,还请诸位贵人多多包涵,容霍将军的孩儿们进去搜上一搜。”
他略一停顿,“否则,便少不得劳动各位郎主了。”
劳动各位郎主,是进宫面圣,还是去新开门才设的刑狱?其他隔间内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亦有此起彼伏的咒骂传来。
闻见玑去取吃了一半的残茶,薛静棠按住她,双手冰凉。
“我没有要回头!”闻见玑知她是好意,却忍不住着恼。
“你莫恼羞成怒,”薛静棠并不生气,递过自己的幂篱,“坐到对面去,戴上这个。”
“静棠……”闻见玑正要开口,薛静棠在她背上一推,“还不快些,他抓到人就要走了!”
闻见玑依言起身,戴好幂篱才转身坐定。她已不在窗边,无论是庭院还是对面隔间里都难注意到她。
于是她借着白纱的遮掩,悄然望着院中。即便相隔数十丈之远,又有一层模糊视线的帽裙,她依然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晏珩的身影。
晏珩着淡绿官服,看不清面容,却已全然是个成年男子的架势。他身量高了些,肩背也更宽阔,幞头的长罗脚软软地垂在上头。
眼前人依稀与七年前一袭青衫,走马兰台的晏家元郎重合起来。闻见玑甚至不需闭眼,便能回想起她在金瓯楼上等待晏珩下值的情形。
那是麟德十五年的春天。
年轻的兰台郎胯下一匹青骢马,从皇城方向徐徐行来,春风略过他的衣角,满京再没有比他更都雅的郎君。
“阿昭!”他在金瓯楼下勒马,对倚窗的她挥手。
闻见玑低头,晚霞的光芒穿透云霭,照在他冠玉一般的面庞上,更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急慌慌地下楼取马 ,禁步响声一片,和宫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
晚风吹乱了晏珩的幞头,两根软脚张狂地飞舞,闻见玑将它们妥帖地理好。青骢马也借机亲昵地蹭蹭她的牝马。
“晏兰台,第一天当值,感觉如何?”闻见玑问他。
晏珩叹气,"我傻透了,所以不如何,"他看着闻见玑,忽然笑了,“可是看到你在等我,我又觉得很值得了,明日也可以来接我么?”
此情此景,与当年金瓯楼上何其相似!晏珩却并不会同她挥手调笑,不会为她勒马驻足,而她亦不会再为晏珩整饬仪容,与他并辔而行。
风姿特秀的晏兰台,像一道飞星,短暂地划过伊川洛水之滨,便坠入沉沉黑夜。
三月熏风吹动幂篱的白纱,也迷了闻见玑的眼,让她生出流泪的冲动。
“笃,笃。”薄薄的门板响过两声。
“肃政台缉拿钦犯,”三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推门进来,一开口竟不似男子那般浑厚。闻见玑这才想起,折冲府的十六卫中,的确曾经有一位骁勇善战的霍校尉。这霍校尉本人连同她手下的亲信部曲,无一例外都是女郎。
两人在雅间内转过一圈,里间的更衣室,斗柜同衣橱都细细搜查过。领头的那一位则在闻见玑面前站定。
闻见玑掀开幂篱,主动道,“我姓闻,行三,是少府少监杨止水的夫人,最初并没想到诸位将军都是女子,故此戴了幂篱。”
那军士见她衣着华贵,行止有度,又安安稳稳地坐着,心中疑虑打消了大半。那厢薛静棠又自报家门,有老上峰的家眷,加上确实没看到第三人,三位士兵便要告退。
“三位留步,”闻见玑突然开口,领头的问道,“闻夫人,还有何见教?”
闻见玑道,“这间房中原有五人,还有位钱四娘带了两位小娘子正在接待我二人。钱娘子大约是个小管事,楼下骚乱起来时,她便被人叫走了,同时带走了两位小娘子。我想霍将军和侍御史总不至于怀疑我们这些人,对于圣人要的线索,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同诸位将军一次讲清楚为好。”
三位士兵对她二人抱拳一礼,转身下楼。
薛静棠叹道,“你就不怕她们是来抓你的?”
闻见玑摇头,“抓我们还不容易,直接去家里逮便是了,哪里犯得上这般兴师动众地围捕。要么这人太隐蔽,要么就不止一个。依我看,这缬染居造得用心,即便什么都不买,来消磨时光也是很好的。待得久了,精神难免会松懈,说不定闲谈间会吐露些什么。如果是我,我大约会讲婆婆的小话,换作一些位高权重的人呢?我猜肃政台捉的就是缬染居的人。”
果不其然,啼哭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有身穿缬染居服饰的娘子和郎君被带到中庭。晏珩交代了下属两句,径自带兵向后院去了。
薛静棠顺着闻见玑的视线看去,却见她出神盯着晏珩离开的方向,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起身关窗。
“醒醒,走了。”薛静棠伸手在她眼前打个响指。
“是啊,这里就要查封了,我们很快就可以走了。”闻见玑应道。
“我说晏珩走了,不要看了。”薛静棠无奈道,“我可听说最近新开门里增设了一处大牢,归大司宪管,这帮人是晏珩抓的,应该会送过去吧。”
大司宪乃是左肃政台的实权人物,是晏珩的顶头上司,薛娘子正要借此告诉闻见玑,晏珩已不是曾经光风霁月的兰台郎,而是手中颇有阴私龌龊的殿院侍御史。
可惜杨澹鲜少与闻见玑说起宫中事,故此她并不知晓新开门大狱的残酷之处,更无从解读薛娘子的暗示。
经此一遭,两人兴致大坏,青荇和薛娘子的侍女排了好久才买来的金乳酥与雪渌茶都显得索然无味。只得约定改日再聚。
闻见玑先送薛娘子。她回房时杨澹竟破天荒地还在署里,甚至特意遣了长随回家报信。闻见玑不乐意同他装做举案齐眉的一对,索性躲去西厢房里打香篆。
沉香,檀香,龙脑,茉莉,如同清夜,如同冷月,烟气缭绕。闻见玑端坐在几案后,手中翻阅着一本《乙巳占》。合香燃尽,人已歪在小榻上,是睡熟了。
清早闻见玑是叫叩门声吵醒的,窗外隐隐地泛着白。她披衣下榻,香早已燃尽,静谧温和的余韵却经久不散。
“夫人,房里有我一件外衫,”门外正是杨澹。
“不是打理好了在正房么?”闻见玑侧身让他。
“阿喜笨手笨脚的,打翻了汤饼,今日署里事忙,耽误不得,且先应付一下。”杨澹说着已经抄起衣架上的外衫披上。
闻见玑怀疑地看着门外的长随杨喜,他十岁上便随着杨澹做事,能毛手毛脚地弄脏杨澹的衣服?
“我还不知要忙到几时,你今晚且先睡,”杨澹来贴她面颊,闻见玑下意识地向后一避。
“要打香篆也行,等我忙过这几日我们去胡市看看香料。”杨澹似是察觉不到她的冷淡,“抱一下,三娘。”
他给了闻见玑一个浅浅的拥抱,便一反常态地大踏步转身出门。闻见玑也不知他在志得意满些什么。
其实寻常人家的夫人,不至于这般懒怠,要打理产业,主持内宅事务。不过闻见玑有一个分外操劳的婆母,将杨家上下治理得密不透风,铁桶一般。
孙碧君今日约了牙行带人相看,闻见玑兴致缺缺。顾令徽同杨临渊回京时明明带够了人手,孙氏言谈间却以为不足,只道不是家生的奴才,不能尽心。
及至今日,妯娌三人坐在堂中,面对牙行送来的几名娇娥,各怀心思。
陈露盈左顾右盼,闻见玑心如止水。至于顾令徽作何感想,表面上并看不出来。可那是吴郡顾氏,要什么样的佳婿没有,何必一定是杨临渊?
于是闻见玑率先道,“母亲,家里的事我做不得主,母亲不妨问过止水再做决定。”
孙氏并不乐见,但闻见玑终归带了坏头,另外两人也不至于委屈自己来成全婆母。
闻见玑飞一般地逃回家中。侄儿闻朔一天一个样,闻时在国学里读书,她便去陪弟妹妙荣说话解闷。
青荇悄悄过来与她耳语两句,闻见玑便辞了妙荣往正堂里来,推门只见父亲闻则朝着轩窗负手而立,身上还是紫色的朝服,腰间佩一枚金鱼袋,显然是刚从紫微宫回来。
“来了?”闻则平日积威甚重,今日对待女儿竟也拿出几分。
“你做什么呀,”何夫人从屏风后绕出来嗔道。
何惜月欲言又止了半晌,闻则抬手打断了她,“你母亲脸皮薄,我来说。我和你母亲都希望你安分守己,和止水好好生活下去,晏珩与你早已不相干了。”
闻见玑起先还一头雾水,听到后面才明白过来,简直荒唐得可笑,她也当真笑了,“别人不了解我,我的阿耶阿娘竟也不了解我!在你们眼中,我竟是个会为了情情爱爱视闻家,视您与母亲,视弟弟与弟妹于无物的小孩子!”
闻则看她,“是么?”
闻见玑忍不住道,“那我总要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呀!”
“我这做阿耶的亲口告诉你,总好过别人说的,”闻则理理袍袖,“晏家元郎由太后引荐做了殿中侍御史,二月望日散朝后,圣人大不悦,在内朝当庭斥责其‘貌寝,岂堪行走殿院!’为他辩白的却是云麾将军,这其中利害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云麾将军诨名六郎,有传言道他是太后的入幕之宾。
闻则见他的掌上明珠低下头,复又飞快地抬头,笃定地道,“他若是肯俯就,太后身边早没有云麾将军的位置了。”
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再也顾不得形象,伸手指着女儿,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