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你为何这样》赐我一个名字吧

2、狭路

　　车夫的声音隔着车门与帷幔，在风雨中听不真切。

　　青荇挑了帘子探出半张脸。闻见玑也将车窗的油布掀开一道缝隙。料峭的风裹挟着雨丝，飘到手炉里哧地化作轻烟。只见车夫对青荇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扬扬下巴。

　　闻见玑顺着他的示意看去，道旁停着一架驷马大车，正与她相向而行。洛京人口已逾百万，其实道路宽阔，奈何闻见玑所走的，是安业坊内的一条巷路，对面好巧不巧却是一辆高车。

　　闻见玑咬了咬腮上软肉，这条路她已走了十之八九，让对面那后来者退出去是最方便的法子。可她既不是宗亲，亦不是洛阳令，显然不能效法前朝的元志。贱避贵，少避长，这是行车的规矩。但她若当真退到路口，便要耽误许多光景，不如不抄近路。

　　闻见玑心烦意乱，正要令车夫调头，对面车上却跳下一个身穿蓑衣的魁梧大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前，叉手一礼，“娘子，天色已晚，我家郎主请您先行。”

　　闻见玑诧异之余，对青荇略一点头，青荇朗声道，“夫人谢过郎君好意，请教尊驾高姓大名，以便主人来日登门道谢。”

　　那汉子再一拱手，“郎主有言，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夫人，请。”

　　来人跃回车上，对面的高车即刻调转方向。闻见玑心中纳罕，是以迟迟不将车窗合拢，一时间只有簌簌雨声。

　　行到巷口，那马车果然停在路旁。两车交错的同时，一道蜿蜒的闪电彻照夜空，方圆丈许，亮如白昼。闻见玑看得清楚，那马车虽然形制华丽，却毫无纹饰，从马车本身到拉车的健马，一切从简。车帷上亦溅满尘泥，想必不是今晚京中的一场冷雨所致，足以显示出主人的风尘仆仆。

　　须臾之间，周遭又恢复了晦暗。数息之后，一道炸雷平空响起，闻见玑并不怕打雷，却也叫这声音震得心头一跳。她手上一松，那油毡又落回去，封死了车窗。

　　青荇又递来帕子，闻见玑这才惊觉面颊早湿透了。

　　闻见玑赶在宵禁前回到教义坊的家中，等待她的却是正襟危坐，面沉似水的杨澹。

　　闻见玑解下斗篷搁在一旁，只见杨澹正赤红着眼，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成亲两载，闻见玑从未见过这样脸皮涨紫，面色不虞的杨澹，即便新婚夜里，他也不曾喝到如此失态。

　　“郎君，你喝多了，我让厨房熬一碗醒酒汤。”闻见玑轻声道。

　　杨澹并不答话，又盯住她看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拉过她的手覆在脸上。

　　掌下的温度烫得吓人，闻见玑挣了挣，没有挣脱，杨澹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

　　“你跑什么？”杨澹手上更加了几分力道。

　　“我去给你绞个帕子擦擦脸。”闻见玑道。

　　杨澹冷笑一声，霍地起身，闻见玑被拉得踉踉跄跄，方才走出几步便又叫人猛地一推跌了下去，惊得她失声大叫。

　　有人推开房门，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杨澹暴喝道，“滚出去！”其声如雷，在闻见玑耳边炸开——杨澹正压在她身上。

　　闻见玑反抗未果，杨澹悉悉索索地动作。涨紫的面皮在她眼前放大，她只得认命地偏头闭眼。这近乎躲避的动作却激起了杨澹的怒火，令他抛却了往日的尊重与怜惜，变本加厉。

　　幸而杨澹是真的豪饮一场，发泄过后便睡死过去，人事不知。

　　闻见玑冷汗涔涔，眼神空茫地望着床帷。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忍着酸痛将人掀开。

　　闻见玑披衣下榻，一旁“花好月圆”的青瓷灯台只剩一盏，另一盏果然七零八落地碎在门口。

　　闻见玑推开耳房的门。青荇向来浅眠，一时也醒了。闻见玑望见她发际的血痕，未发一言，竟先怔怔地流下泪来。

　　青荇将她迎进来拴好门。

　　“很痛吧？”闻见玑拨开青荇的额发，“还肿呢。”

　　“不要紧的娘子，你别哭了，”青荇道，“这伤口靠上呢，我明天把头发这样梳，可以藏得住，不会叫人发现的。”

　　“是我对你不起，”闻见玑低声道。闻时一家的天伦之乐不能感化她，杨澹的暴行也未能摧折她，但青荇是不同的。青荇的命运系在她一人身上，闻见玑走上狭路，她便也别无选择地走上去。

　　“我放你走吧。”闻见玑突然道。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青荇抗议道，“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是我忘不了，晏公子救我出来时……”

　　“你跟着我有什么好的，”闻见玑长叹。她不知道杨澹发的什么疯，他们的婚姻不过两年，已有了些图穷匕见的味道。他哪里砸的是青荇的头，分明是扇她闻见玑的脸！

　　“娘子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擦擦脸回房吧，我去给你熬药。”青荇也不等她回答，便径自出门。

　　待闻见玑胡乱擦洗一番，又喝过药睡下，已近四更，她只觉得甫一闭眼，天便大亮了。

　　她醒来时杨澹正在系蹀躞，他醒过酒来，褪去颜色，依旧是斯文俊秀的杨家二郎。杨澹出门时踩到地上的碎瓷，正张口要骂，想起闻见玑还睡着，只得生生忍住。

　　“你醒啦？”杨澹回头见她醒了，便去而复返。

　　闻见玑并不正眼瞧他，她不想同杨澹撕破脸皮，却也不高兴顺着他。

　　“这起子下人真是越发的没规矩，瓷器打碎了也不扫。”杨澹伸手揽她。

　　闻见玑躲开，刺道，“二郎昨夜大显神威，哪个敢撄你的锋芒。”

　　谁料杨澹竟揽紧了她，低声絮语，“这样论起来，三娘才是首当其冲啊，三娘以为如何？为夫可以再……”他一面说着，手上渐渐不规矩起来，蹀躞上的挂饰冷冷地抵住闻见玑，令她浑身不适。

　　“青天白日的你又想做什么？你不去署里做事，我却还要晨昏定省。”闻见玑推开他，杨澹却又缠上来，柔声道，“三娘，昨晚我喝醉了。”

　　“喝醉了？”声音温润好听，却是一句讽笑。说话的年轻人姿质风流，仪容整丽，约莫十七八岁光景，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闻见玑点头，“说是喝醉了。”

　　那郎君嗤笑一声，“借口。男人若是真的喝醉了，同净身也没分别，无色无相，只想睡觉。”

　　闻见玑心里信了七八分，偏要抬杠，“你怎的知道净身什么感觉？莫非……”

　　“闻昭！”对面抄起扇子敲她的头，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同你正经说话，你倒来耍我。”

　　“元郎，好哥哥，”闻见玑软声按下他的扇子，“我不闹你了，你说罢。”

　　“这崔杵横行街市，欺男霸女，作了恶便要去投军，等闲奈何他不得，讼师又辩称他酒后失仪，哼！他若真吃醉了，怎么见了昆仑奴还知道避开，专挑年轻娘子下手？”

　　闻见玑便有些懂了，“崔杵为了脱罪，定然说要娶那娘子，而娘子的家人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定会答应。”与这恶少日日相对，那才是真的完了。

　　可是如今京中并没有一个叫崔杵的恶少，闻见玑望着他莲瓣一样的眼，不解地道，“晏郎，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我日前在门下省看到的卷宗，崔杵两年前又为祸乡里，果然投军去了，本朝律法如此，”晏郎叹一口气，与闻见玑十指相扣，一缕日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落在他手上，乍看之下竟同扇柄的蓝田玉一般无二。

　　“阿昭，我希望我们未来的家里没有这些龌龊，不会有小娘子被这等可笑的借口毁掉一生。”

　　可是我的一生已经毁了，晏郎。

　　再添一个粉饰太平的藉词也无关痛痒。

　　“三娘？”杨澹见她神游天外，愈发温柔小意。闻见玑只觉得胸口滞涩。

　　“好了，你醉了，下次莫要再喝了，快些走吧。”她回神道。

　　杨澹到底是个有头有脸的世家子，一时放浪形骸已深感失悔，今朝夫人果然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又颇觉面上无光，终于没有厮缠下去的脸皮，低声道，“你见过母亲今日便好生歇息。”说罢便起身离去。

　　杨澹一番拉扯，本就比平时迟些，闻见玑又在镜中看到颈项上一枚鲜红的印迹，想来是昨晚杨澹的"杰作"，她只得又细细遮掩。难怪方才侍女们神情有异，原是打着眉眼官司。

　　一来二去，当她向孙氏问安时，大嫂与弟媳已先到了，不意今日小妹杨淑也在。

　　杨漼元月底才从江南道任上携夫人回京，故而闻见玑同大嫂顾氏是不太相熟的。顾攸表字令徽，人如其名，有林下风。更重要的是，她姓顾。天下动荡百年有余，吴郡顾氏依旧冠冕不绝，门楣华彩。如何不令孙氏高看一眼？

　　“母亲，大嫂，弟妹，小妹。”闻见玑上前给孙氏问安。

　　“方才还与攸儿说起你，莫不是住在娘家乐不思蜀了，既来了便坐吧三娘。”孙氏道。闻见玑依言坐下，顾攸还她的礼。

　　“二嫂，”说话的是弟媳陈露盈，闻见玑答礼，只听她继续道，“娘家在京里就是好，想回去就回去，哪像大嫂和我。”

　　顾攸微微一笑，“弟妹说哪里话，陈棣州代天牧民，是一方父母官，任期届满便可调动回京。至于我，与临渊成婚后再访洛京，无一不新鲜有趣，正如脱笼之鹄，自得其乐。”

　　“吴郡人杰地灵，比之神都大有不同，若大嫂不嫌弃，闲暇时我与露盈阿淑皆可作陪。”闻见玑道。

　　侍女奉上茶盏，顾攸道，“那便谢过两位弟妹和小妹了。家中产的阳羡茶，请母亲，两位弟妹和妹妹尝尝看。”

　　于是又围绕这茶打起机锋。

　　直到小妹杨淑啜饮了一口香茶，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感叹道，“大兄回来真好，最近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该回来的回来了，不该回来的也回来了。”

　　孙氏责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不该回来的？家里哪有不该回来的？”

　　“又没说是我们杨家人。”杨淑飞快地瞟了陈露盈一眼，没有逃过闻见玑的眼睛。只听她支支吾吾道，“昨天不小心听到的嘛。晏珩是谁呀？”

　　室内一片静默，只闻水沸的声音，明明炭火正旺，却冷甚数九寒天。孙氏的目光犹如两道带着坚冰的利箭，要将闻见玑钉死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