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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宁 ...

  •   早春二月,京中尚是寒风凛冽。天光熹微,闻见玑为夫婿系好腰带,取下一旁的狐裘。这狐裘已用四和香熏过了夜,暖意融融。

      杨澹见她脸上犹有睡痕,心中熨帖,凑过去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你再去歇歇,等我散值回来带你去龙泉寺。”

      闻见玑为他拢好领口,“不去了,今日朔望,你安心上朝便是。我阿母这两日身子又不大好,须得回去看看。”

      “那请三娘为泰水大人带好,”杨澹有心再温存片刻,奈何不敢在朝会迟到,只得匆匆嘱咐道,“夜里凉,早去早回。”

      闻见玑微笑应下,又目送杨澹走远才回身关门。廊下有侍女窃窃私语,门扉一响,倒将开小差的姑娘们吓了一跳。

      青荇默不作声地为闻见玑梳好发髻,作为三娘的陪嫁丫鬟,她比杨府上下更了解闻见玑的心思,绝不多嘴。今早有一道茯苓粥,闻三娘用得快,却极安静,房内一片寂然。

      直到闻见玑收拾停当出门去,侍女中终于才有年轻活泼的大着胆子道,“少夫人好严肃呀。”

      领头的年长者立时头也不抬地道,“说话小心点,不要议论。”

      闻见玑在去请婆母安的路上。

      主院外垂枝红梅正值花期,迎风招摇如同一对面靥,正是刚从江南道任上回京的杨大郎杨漼所献。孙氏大喜,当即叫人栽于门前。对闻见玑而言倒是方便,远远便能瞧见,好让她估计着距离拖拖拉拉地走。

      今日她刻意来得早些,避开大房三房。孙氏正饮着一盏酥酪,见了闻三娘,转头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三娘子拿一份。”

      闻见玑正要拒绝,只听孙氏又道,“你这样瘦,要多补一补的。”

      孙氏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闻见玑推辞不得,只好道声谢谢母亲,接过来鸡啄米一样地吃。两个人的话题无聊得很,不过是母亲身体好吗,父亲身体好吗。孙氏回了她再问,怎么还是这样瘦呀,偶尔还会暗示她给杨澹房里添个人。

      “澹儿走了?”孙氏问道。

      “是,”闻见玑拨开一粒葡萄干,“母亲莫不是忘了,今天十五,郎君要去大朝会。”

      “倒是我把日子过糊涂了,下次让临渊等等澹儿。”孙氏笑道。

      “这是他们男人间的事情,我并不懂,不过既然母亲这样说,那我今晚同郎君讲。”闻见玑恭顺地垂眸道。

      “让他们兄弟自己玩去,咱们做媳妇的,把家事做好就够了。”孙氏将手中的白瓷盏搁在一边。

      “母亲教导的是。”闻见玑只管点头。

      “你大嫂刚从南边回来,家里还不太熟悉,你和弟妹有空多带她走走,赶巧今儿龙泉寺有法会呢。”孙氏又叮嘱道。

      闻见玑抬起头来,“今日恐怕不行,母亲,日前家人来,说我阿母身上不爽利,我已同郎君讲好,今日原是要去探病的。”

      “是么,”孙氏的笑容淡了一些,“澹儿既同意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你早去早回。”

      “多谢母亲关心,三娘省得。”

      闻见玑终于捏着鼻子从孙氏处回来,青荇已吩咐人套好了车架。

      其实闻见玑的母亲何夫人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她向来是很顺遂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踏实本分的丈夫,觅得佳偶的一双儿女。这般令人艳羡的生活,病是不会病的,何惜月近来劳心费神的唯一一桩事便是府上新添的麟儿。

      杨府与闻府虽不在同一里坊,但都在定鼎门大街附近,相去不远。定鼎门大街直通皇城正门,别称天街,乃是神都的中轴,两旁里坊内不是中央官署,便是皇亲国戚与达官显贵的宅邸,寸土寸金,鸣珂锵玉,不绝于耳。

      正因如此,安业坊中一座门扉紧闭的宅院显得十分突兀,与周遭的炙热气氛格格不入。

      “娘子。”青荇放下毡窗,遮挡了全部的视线,闻见玑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转回身。

      “前头出了安业坊再转个弯就到了,”青荇语气平淡地绞干一块帕子,仿佛刚才险些用帘子打了娘子一顿的人不是她。

      闻见玑将那帕子敷在脸上,车中又陷入沉默。

      马车驶出安业坊,春风裹挟着寒意,却叫毡窗挡了回去。安业坊每日来往的宝马香车不计其数,闻见玑只是其中一个平凡的过路客。

      何惜月见到女儿自是喜出望外。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澹儿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哦呦,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朝会,”母亲挽着闻见玑,说些没意义的体己话,亲亲热热地将她安顿好,吩咐下一桌子她喜欢的小食饮子,又带她去看弟媳和侄儿。

      “朔儿,这是姑母,”阿母拿着拨浪鼓逗弄襁褓里的婴儿,闻见玑便也配合地摇摇手上的布老虎。

      “朔儿,还记不记得姑母呀?”没牙的小东西对着布老虎呀呀地叫,闻见玑伸手,布老虎糊满了口水。闻见玑偷偷将它塞回侄子床上。

      柳妙荣自生了闻朔便精神不济。闻见玑为她擦脸的光景,已有些昏昏欲睡。于是母女两人将孩子交给乳母,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然而闻见玑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吃饭时,或者说,只持续到阿母旁敲侧击地询问她怎么还没动静的那一刻。早知如此,她宁可在家枯坐等着杨澹。

      阿母循循善诱,你看你弟弟,比你晚成婚呢,孩子也抢在你前头,澹儿同你感情也不是不好,怎的就是没动静呢?

      闻见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手边的冷掉的炙虾又凉又腥,厨娘特地烧的八宝葫芦鸭泛着油腻。她对上母亲关切的目光,却又如鲠在喉。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家,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难道因为母亲几句关切之语,她就要在娘家撒泼打滚吗?

      闻见玑勉强笑了笑,“知道了,母亲,我会同二郎一道努力的。”她不敢再看阿母,只好垂着眼躲避。

      何夫人刮了刮她的鼻子,疼爱地揶揄道,“多大人了,还羞上了。来,把这个汤喝了,多吃点。”

      弟弟闻时散学便回家来。闻见玑嘴贱,故意拿话逗他,他竟也无动于衷,“我是做了阿耶的人,我不同你计较。”

      闻见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乳娘手里接过儿子,给他拍嗝,换尿布。闻朔刚刚吃饱,十分不给面子地尿了他爹一手,闻时竟也不生气。

      “嘴巴闭上,像个傻子一样,”闻时嫌弃地白了闻见玑一眼,“等你生了娃娃就懂了。”

      “啊?”闻见玑只有这一句好讲,“孩子是你生的?那妙荣呢?”

      “闻昭!你不要咬文嚼字!”闻时一甩脏尿布,闻见玑退避三舍,只听弟弟收敛了神色道,“我说真的,阿姊,很神奇,很玄妙,他像个老鼠一样,我两只手就能托住,这小东西是我和妙荣的孩子诶,妙荣受了那么多苦才生下来他,我要对他们很好很好才行。”

      “阿时……”闻见玑想去摸摸弟弟的头,闻时却十分不留情面地躲开,“我是做了阿耶的人,你不能这样摸我。”

      闻见玑气结,“你既做了阿耶,那何时结业授官啊?”

      “你当我不想吗,又不是所有人都像晏……”闻时好像叫人扼住脖颈,突然没了声音。

      闻见玑却好像不曾听到一样,“父亲自有考量,你听他安排便是。”

      当晚,闻见玑终于没有等到公务繁忙的父亲。

      “慢点走,雨天路滑,夜里黑。”母亲语重心长地道。

      闻见玑哭笑不得,“还慢,再慢就错过宵禁了,您回吧,这天色也不好,别淋湿了。”

      雷雨夜里,天黑得比平常早,路上行人更是稀少。雨水冲刷着夜幕,也为夜幕矫饰伪装。闻见玑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在这干燥温暖的狭小空间内,竟感到一丝莫可名状的安全与松懈。

      于是她阴暗地想道,她今天应当对母亲说,她这一辈子,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绝对不会和杨止水生孩子;她应当对闻时说,你的晏家大兄都死了四年了,若是转世托生,也不知道和你儿子谁年纪大。

      她不快活,就谁也别想快活,凭什么独他们一家融融泄泄?

      闻见玑这厢正独自阴暗,车身一晃,竟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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