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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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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见玑不闪不避,不卑不亢地回视孙氏,仿佛察觉不到她的怒与恨。她自问行得端坐得正,坦坦荡荡,无惧诘责,更何况只是杨淑一句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
孙氏见她神色从容,平静自若,反而按兵不动了。
“淑儿,这人可不是我们家人,这名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孙氏问道。
杨淑闪烁其辞,“我……我就昨晚听了一嘴嘛,哪里记得是谁说的?还以为是家里什么亲戚呢。”
“好了,此事不许再提。三娘,得空了同露盈一道带攸儿出去逛逛,年轻人闷在家里做什么。”孙氏意有所指地道。
“是,母亲。”闻见玑应道。
“好了,你们回吧,各人院子里还有各人的事情,去吧。”孙氏摆手道。
闻见玑起身告辞,依旧是进退有度的闻三娘。因此一干人等无一察觉,她掌心被薄薄的白瓷茶杯烫得一片红肿,正灼烧一般地痛。
闻见玑将手浸没在寒气凛冽的井水中,青荇蹙眉看她。
“我无事,你回去歇着吧。”闻见玑安抚地笑道。
终于房里只剩她一个人。闻见玑双手死死按住水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什么叫晏珩回来了?当真是晏珩?也许是彦,是燕,或是鄢,是杨淑听错了也未可知,人死焉能复生!
不对……从始自终,她所见到的,只有晏珩的绝笔和私印而已。
可晏珩的父亲曾是西台右相,即便晏世伯已经撒手人寰,陇右道节度使仍要给河内晏氏几分颜面。晏相公的独子,晏家元郎,岂能在武州战场上曝尸荒野?朝廷不允许,发羌人也不允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发羌人一天不将晏珩的首级悬在城门上,他就没有死。
晏珩的叔叔前后派出几拨人手寻找他的下落,闻家亦参与其中,可发羌人来势汹汹,战局混乱,晏闻两家数次无功而返,直到武州最终彻底沦陷,再无计可施。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倏然间,一道灵光正中她绛宫紫府,令她如饮醍醐,开雾睹天。
昨日朔望,凡在籍京官,并依律上朝,即无论是九品校书郎,还是杨澹之流的将作官都要参加。那么杨澹的反常是否因为他见到或听说了晏珩?杨淑年纪尚小,做不到事事周全,今日看向陈露盈的那几眼,极可能是因为从彼处听到了晏珩的名字。陈氏不会平白旧事重提,除非有人告诉她——昨日同在大朝会的三叔杨浚。如此想来,大伯杨漼也应知晓此事,可顾令徽生长江南,根本不认识晏珩其人,他便也不会多嘴。
若上述种种只是闻见玑的主观臆测,那她昨晚所行的那条巷路,正经过晏家旧宅的角门。那风尘仆仆,愿意主动避道的旅人,有没有可能便是新近回京的……
这真是……太好了……
她脱力地跌坐在地,不敢深想。
望之弥殷,失之弥切,她不要再一次体会这切肤之痛。
闻见玑以手掩面,脸上竟是一片潮湿。她不愿有旁人来,自行就着湃凉用的的井水洗去泪痕。冰冷的井水沾在脸上,人也立时清醒了许多。她叫来青荇低声吩咐几句,青荇点头离开了。
杨澹还家后 ,大约是自知理亏,竟也不来与她夹缠,闻见玑正乐得清净。
安寝时分,杨澹在闻见玑身边躺下,见她闭着眼,呼吸绵长,便也熄了灯躺下去。
闻见玑似是睡得酣甜,朱唇微启,发出几声嘤咛,背向杨澹翻过身去。良久,另一边床铺动了动,杨澹亦转身背对她。闻见玑松了口气,在杨澹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眼,凝望着无尽的黑夜。
少府监丞并不是个需要日日点卯的职位,又或者说,杨澹并不是热衷公务的人。闻见玑起身时,杨澹已在正堂里用朝食,身上穿的仍是燕居服,闻见玑便知道他今日不打算去署里了。
对此,闻见玑早就习以为常。杨澹与她同年,两人成婚前虽不熟悉,却也是相识的。杨澹读书时便是差不多先生,不求进益,也不至于吊车尾。及至出仕,更是晚来早走,有事应卯,无事不去。舅姑对此颇有微词。
在杨铎与孙氏看来,长子滴水不漏,三子聪慧过人,惟有二子资质平庸,乏善可陈。孙氏在堂日久,言行难免有失偏颇。闻见玑起初不做评价,可次数多了,毕竟她与杨澹才是一间屋檐下住着,便也忍不住回敬一二,惹得孙氏对她更为不喜。
华阴杨氏在前朝乃至更早曾是只手遮天的顶级门阀,如今虽日渐式微,但杨铎作为其中一支,对长子倾尽全力,次子却只谋到一个工头的职位,多少有些难听。亏得杨澹是个心平气和的差不多先生,否则闹将出去,外人嘴上说他不孝,心里却要想,杨铎和孙碧君真是一对偏心爷娘。
闻见玑净了手,杨澹递给她一盏银耳羹,她接过来道,“多谢。”
杨澹放下调羹,正要说些什么,大嫂身边的大丫头却突然来了。
“见过郎君,夫人。昨夜我家夫人偶得一梦,今早醒来便想去龙泉寺礼佛,不知夫人可否拨冗赏光?”
闻见玑与杨澹对视一眼,道,“既是大嫂相邀,断无不去的道理,却不知弟妹与小妹是否同来?我好叫人打点行装。”
那侍女叉手道,“回二夫人的话,老夫人连同两位主人一并已差人去请了。我家夫人还说,二夫人自管来,旁的琐事一概毋需操劳。”
闻见玑道,“那便有劳大嫂。”
那侍女走后,杨澹问,“你们去多久?”
闻见玑道,“不知,两三日总是要的。”
杨澹道,“三娘,我阿母说话不中听,我先代她与你赔罪,出门在外,你便容让些,不愿意听她讲话便带着阿淑玩玩叶子戏打打双陆,好不好?”
闻见玑冷笑,心想,让你阿母看到我拐带杨淑博戏,她还不活撕了我?杨淑难道又是什么省油的灯吗?
但她看到杨澹脸上的倦容,到底没有出口恶言,只点点头道声好。
待一行人收拾停当,已近午时。杨家的车队在家丁护院的簇拥下迤逦出门,香车罗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孙氏与杨淑共乘一架轩车,妯娌三人各自有陪送的车辆,另有一架车供仆妇们乘坐,一架货车装满琼花鲜果等供品。
许是幺女在侧,孙氏并未邀请她们共乘,闻见玑想象中大家在婆母车里齐聚一堂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闻见玑歪在软塌上。她心中清楚,昨日才通过青荇请托家人,今日一早她们便出门远足,求一个结果至少也要待法会结束才是。可她越是告诫自己平心静气,便越要控制不住地想,晏珩到底还活着吗?
这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安静。杨家女眷来到龙泉古刹时天才刚擦黑。知客僧接引她们一行人进来,再由小沙弥领着来到客堂。
龙泉古刹已落成三百余年,北守万安山,下邻伊川河,傍山临水,景色秀丽,是本朝香火最盛的庙宇。寺内松柏林立,闻见玑等人舟车劳顿,穿行其间,身心俱是一阵轻松畅快。
女眷们用过斋饭,便各自回房歇息,以消解白日里旅途颠簸的疲累。
堂中有壁龛,供奉着竖三世佛,闻见玑以手加额,在蒲团上叩拜。心有忧思,尽管身子疲累,她却愈发睡不安稳,索性推门在廊下吹风。夜里风凉,闻见玑抄起挂在门后的幂篱戴上,将帽裙在下巴颏下面系住。
今日是二月十七,月相渐亏,却不知晏珩能不能看到这一轮缺月。
闻见玑正想得出神,院墙边的一棵树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打破了安谧的夜色。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兀,太过迅捷,以至于闻见玑甫一回头,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脏污的人向她猛冲而来。
闻见玑大惊失色,大叫道,“青荇喊人!”说着便闪身避开。
她正向外逃命,上身一沉,立时扑倒,这贼人扯住了她的披帛。闻见玑慌乱中要扔开披帛,贼人动作却更快,抢步上前反绑住她双手,又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在颈上。而青荇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闻见玑没有瞧见血迹,才放心了些。
“走!”贼人声音嘶哑,从嗬嗬作响的喉管里吐出一个音节。
闻见玑方为鱼肉,却一动不动。至少这院子里有些家丁,一旦跟他走了,贼人随手抹了她的脖子,她立时人质变从犯,端看别人的嘴。
他们这一番响动已惊动了门口守夜的护院们,火光渐渐聚拢,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都别过来啊!”贼人大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她!”
“你小声一点!”闻见玑抢白道,“我婆母就在正房里,她本就想休了我,不会管我死活的,吵醒了她,我们就一起死吧!”
贼人阴恻恻道,“您的命贵,我的命贱,死在一处倒也无妨。”声音却是小了。
“你若不伤我,我便带你走到门外,我家中只是来礼佛的,不曾带弓,我可走在你身后,送你五十步。”
东厢房的门开了,走出一名包着头巾的老妇人 。
“退下吧。我送一送客。”闻见玑朗声对护院道。打头的护院左右为难,闻见玑神色坚定,迫得他终于做出让步。
呈包围之势的杨家护院们四散开来,闻见玑从容地一步一步向外,好像不是贼人胁迫着她,而是她引着贼人一般。
院中的所有人都将心提到嗓子眼,几名持弩的护院正牢牢瞄着贼人后心,那作老妪打扮的赫然走在最前面——闻见玑可没说他们没有弩。箭在弦上,只等贼人拿开匕首。
待两人走到院门口,电光石火之间,斜刺里突然杀出个人来。说时迟那时快,闻见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惨叫,她头皮一紧,幂篱被人扯动,哧地一声。
闻见玑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白纱帽裙,叫人举着堪堪挡在面前,随着她的吐息摆动,其上一道刺目的血迹,正在向下流淌蔓延。她鼻尖能嗅到腥气,新鲜的血液还残留着体温。
直到那幂篱被人拿走,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动了动。贼人断了右手,已被缉拿,由禁军押送。大嫂顾令徽正出面帮她打点周旋。
救下她的人身形颀长,劲装蒙面,头戴黑色幂篱。闻见玑心中一动,却很快又否定了自己荒唐的猜测。
“郎君在何处公干?改日我让家夫投帖登门拜谢。”闻见玑主动道。
“夫人不必多礼,”劲装人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微哑,更是同晏珩分毫不像。闻见玑不禁在心里暗笑自己痴愚。“为圣人做事,夫人本就是无辜受人牵连。”
“夫人,你的幂篱。”那郎君又道。
“多谢。”闻见玑正要伸手,还没接住,那人手上却蓦地卸了力,幂篱便跌落在尘土之中。
“还有完没完了?”
后面的禁军头领收过顾令徽的好处,一脚踢在钦犯后心,抱怨道,“没事砍什么右手,再不回去他该流死了!真是的,你们侍御史怎么不亲自来。”
那郎君拾起幂篱,对闻见玑叉手告罪,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应道,“侍御史自是在神都等俺捷报,左大将军不是也没来吗?”
他舒开长腿,蹲下身拎起钦犯的头发,用马鞭拍拍他的脸,“周将军急了,你却不能怪俺们小周郎,新娶的夫人等他到三更天,都是为了谁?手没了不打紧,回了肃政台,自有一万种法子撬开你的嘴。”
闻见玑再次苦笑,一个照面之下,她怎会把此人认做晏珩,明明两人身量声音都不相同。
她与顾令徽对视一眼,两人相携走进院中。
顾令徽解下帷帽戴在闻见玑头上,意有所指地挡住她的颈项。闻见玑后知后觉,只觉得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