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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刑讯 ...

  •   闻见玑深吸一口气,拎起裙摆,提步迈进堂屋内。

      暮春时节,日光正盛,左肃政台的官署却晦暗逼仄,闻见玑方从外面进来,花了数息才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

      上首的屏风前是一名清癯的文士,想来是主审的上官,两旁下首分列着属官录事与陪审女官。随着闻见玑步入厅堂,各色人等的目光也纷纷集中到她身上,不乏交头接耳之声。

      那上官一拍惊堂木,厅堂之中立时安静下来。

      “堂下何人?”这文士瞧着瘦弱,声音竟很是洪亮。

      闻见玑欠身道,“民妇杨闻氏,诲昭,今为佐证缬染居事而来。请教御史高姓大名。”

      那御史身后的属官立刻开口呵斥道,“放肆!本台将你这犯妇索拿在此,还胆敢询问上官名讳?”

      闻见玑理了理手中那件锦袍,行礼告罪,“民妇斗胆,若我没有记错,肃政台的公文上写的是勾追证佐,并未有索拿归案等字样。若是这位郎君有疑,敢请御史与大司宪来验明真伪。”

      上头的御史踢了他一记窝心脚,骂道,“没用的东西,胡吣什么,还不滚下去!”

      又转头对闻见玑和颜悦色道,“老夫乃是台院侍御史屈国竣,下官无状,闻夫人不必理会,来人,看座。”

      闻见玑只管躬身答礼称谢,当真坐了下来。

      只听屈国竣道,“闻夫人,你去缬染居当日之事,可否与老夫细细说来?”

      闻见玑点头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说当日我接了信国公府小薛夫人的帖子,小薛夫人乃是老薛将军的四孙女,信国公第七孙卫谈之妻……”

      闻见玑长篇大论地讲,录事手不停挥。

      屈国竣不得不打断她,“你二人为何去缬染居?”

      闻见玑道,“小薛夫人为了看顾女儿,已许久不曾与我相携出门,我们不单是要去缬染居的,原本要先去金瓯楼用些茶点饮子,谁料那天临街的雅间都订出去了,便留下侍女买点吃喝带走,我二人改道去缬染居裁两件衣服。裁了衣服我们还要去错金楼看看,再到鸿膳居用夕食。不想出了这等事,我们从缬染居出门便草草回去了。”

      录事们又是刷刷地记了一整页。

      “谁提议要去缬染居的?”屈御史又问。

      “自然是我,缬染居开起来不过才一年,小薛夫人这一年多都在家里。”闻见玑道。

      “闻夫人常去?”

      “这倒没有,家中也是裁四时新衣的,至多每一季去闲坐一趟,无非是图新鲜罢了。”

      “当天接待你的人,你可识得?”

      “不认识,我不常去的,买的也不多,并没有固定的侍者。”

      “闻夫人既带人同去,还是很中意这家店的,为何又买得不多?”

      “新鲜呀,小薛夫人也是神都长大的,她玩过什么,没玩过什么,我岂会不知?至于买得不多,是只有实在喜欢才会买。”

      “当天接待你的娘子,闻夫人可还记得?"

      “是不是姓钱行四的一位?禁军来搜查之前便被人叫走了。”

      “钱四娘当日都与你们说了什么,闻夫人可还记得?”

      “她很健谈,对薛夫人从缬染的技法一直讲到当季新品,可具体说了什么,我倒记不得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院子里闹起来的时候,有人来敲我们的门,隐约听到娘子救命一类的,她便走了。”

      “可看清楚是谁敲门吗?”

      “不曾,我背对窗面向房中,看不到门外,从薛娘的角度也未必看得到。房中只剩我与薛娘,我便与她坐到一处去了。”

      “你此前认识这名娘子吗?”

      “否。”

      “为何时隔多日还记得她?”

      “并没有时隔多日,而且薛娘也是行四的。”那一天里,她还在数年之后,与晏珩重逢,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都清晰如昨,怎么忘得了。

      她自觉已悉数据实相告,那屈国竣看似温和,实则老辣,追根究底,越问越快,并穿插着重复之前的问题,完全打乱事件的先后顺序。闻见玑说得口干舌燥,他便不停叫人给她看茶。

      闻见玑其实也明白过来,她是着了屈御史的道了。最初那属官先给她一记下马威,不想没能唬住她。她一再拖延速度,可惜最后还是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

      那屈御史一直在追问她为什么时隔数日还记得钱四娘的名字,一口咬定两人早有首尾。闻见玑饮了他们的茶,只觉得小腹坠胀,屈国竣又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她一晃神险些说出遇见一位故人之类的要命话。

      “闻夫人,为何眼神闪烁?”屈国竣又啪地一拍惊堂木,“莫非与这钱四早有勾结?”

      “你……”闻见玑长篇大论,对面却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她只觉得百口莫辩。

      “来人!犯妇闻氏,与谋逆罪人勾结,陈词俱在,着画押收监!”屈国竣再拍惊堂木,大声宣布道。

      她这小夹袄竟真的就要派上用场了吗?闻见玑一时心如死灰。

      可还不等闻见玑申辩些什么,上首的屈御史竟先行起身拱手道,“宪台。”

      余下的录事女史亦随之起身。

      闻见玑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名昂藏魁伟的中年男子正抬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来,一下子衬得狭小的厅堂更为局促。

      这便是大司宪了。闻见玑想。

      可她的目光仅在这英武不凡,权柄在握的高官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蜻蜓点水一般地略了过去。

      因为他身后那修竹一般挺拔颀长,一身玄色,不苟言笑的人,不是晏珩却是哪个。

      晏珩正逆光,他脸上那道猖狂的疤痕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他皱着眉跟在上峰身后,将厅堂内环视一遭。明明没有刻意分给闻见玑一个多余的眼神,她却无端心虚起来。

      “大司宪,侍御史。”闻见玑起身,盈盈一礼。

      “闻夫人有礼了。”武严锋答礼道。

      “方才我与扶霄已在门外听了片刻,闻夫人证词前后连贯,并无错漏或自相矛盾之处,是以来请屈兄解惑。”武严锋来到屏风前,原本主审的屈国竣连忙起身让位。

      “宪台,下官以为,时隔多日,闻夫人在这中间又交游广泛,还能记得逆贼的名字便十分可疑。”屈国竣拱手道。

      武严锋爽朗大笑,“我当是什么,原是为了这个,我没记错的话,当日去缬染居办差的,正是扶霄,如此还有什么说不通的。”

      闻见玑却刷地变了脸色,“大司宪慎言!”

      “请宪台慎言。”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一时间房内静得落针可闻。闻见玑只觉得浑身僵硬,再不敢轻举妄动。晏珩亦在上首对大司宪躬身请罪。

      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无人敢应,大司宪抓了抓幞头,打着哈哈道,“玩笑罢了,玩笑,扶霄快起来。”

      晏扶霄却仍躬着身,“客堂内来往的多是朝中重臣的女眷,有霍将军的部曲相助,登记造册,下官当日并不曾进去。”

      闻见玑心中却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实情或许并不尽如表象一般。

      于是她开口道,“侍御史所言极是,此前我与薛娘单知道肃政台办案罢了。”

      “是我轻率了,闻夫人。扶霄快快起身。”武严锋道。一转头,屈国竣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既是勾追索证,屈御史必定先对证人做了全面了解,应当知道闻夫人曾就读于内文学馆。”说话的竟是晏珩,不疾不徐,慢条斯理。

      内文学馆与弘文馆相对应,是教授贵族女子读书的官学,在朝的女史泰半是内文学馆的学生。

      闻见玑当年背书本就比别人快些,算学历法又学得好,成绩自然很是亮眼,以至于考校的评语多有敏慧颖悟,博闻强记一类。

      她犹自记得把批红的策论和和漂亮的考语递给晏珩时忐忑不安的心情。那好像是离他又近一步,又追上了他一点点。

      “伸手。”晏珩面目清冷,不辨喜怒。

      闻见玑试探着伸手出去,晏珩捉住她的手,抬起了手中的折扇。闻见玑恹恹地扭过头去,这可恶的晏明璋,总是板着个脸。

      预想中的“痛决”却迟迟没有落下,晏珩捧着她的手,印上了一枚清浅的吻。干燥,温暖,柔软,一触即分,像一片羽毛在她十五岁的心尖上挠啊挠。

      “闻见玑,你很厉害,一定做得钦天监的第一个女官。”他这时又不是可恶的晏明璋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蕴藉风流,看得她羞红了脸。

      清风拂过,卷起闻见玑的策论,晏珩早已很有先见之明地将它压在扇柄下面。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静默无语,只有书页响动,流云变幻。

      闻见玑飘忽的视线落在晏珩唇上,一时又与他四目相接,只觉得强风太劲,吹得她不能呼吸,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黏稠的气氛。

      晏珩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她颊边,似要按上她的唇瓣,将落未落,却忽地一抖,转身落荒而逃,背影匆匆。

      闻见玑看着他红得滴血一般的耳垂,长长吐息着平复自己加速的心跳。

      在十年后的一场刑讯中,在狭小的一间斗室内,无人知晓,堂上的殿中侍御史与堂下受审的少监夫人怀揣着同样一段隐秘的少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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