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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独夫民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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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青铜鹤灯上摇曳,将云晅的影子投在御座后的《千里江山图》上,像一道裂痕贯穿锦绣山河。
陆清晏立在丹墀之下,指甲嵌入缣帛的声响细如裂帛。她忽然抬眸,目光如淬冰的剑锋直刺御座:"臣斗胆请问——顾子衿调动萧桓勤王的手书,陛下当真不知情?"
云晅轻笑一声,指尖抚过案头那方沾血的螭钮玉玺——
“丞相既已查实,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抬眼时,冕旒珠帘碰撞出细碎的响,遮住了眼底那点恍惚的光。
陆清晏向前跨了一步,绯色官袍在烛火中翻涌如血浪。她看见皇帝抚弄玉玺的指节忽然绷紧——那是他少年时在慕容凤榻上落下的旧伤,每逢阴雨便抽搐。此刻殿外晴空朗朗,那痉挛的手指却暴露了完美假面下的裂隙。
她的声音忽然浸染了些倦怠:“七年来,顾子衿假意屈身事贼,实则一直在为陛下翦除萧桓党羽。就连陛下宣召那夜,他也是在外领兵诛灭萧桓才未奉诏。陛下却将他下狱问罪……”
云晅攞起衣袖,用香匙舀了一缕香,分入香炉之中。浮香如雾,模糊了他的神情。
“陛下可知,”陆清晏的声音忽然轻得像眼前升起的烟岚,“顾子衿饮鸩前给臣留了什么话?”
御案上的烛火倏地暗了三分。云晅的影子投在屏风凌霄花缠老树的纹样上,藤蔓绞杀的阴影正爬上他的咽喉。
"'请告诉陛下……当年在廷尉狱,臣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她忽然抬手截断一缕香雾,任其流逝于掌指间,'"白衣染血,却比满殿朱紫都像天子。'"
“啪”的一声,玉玺从云晅指间滑落。他猛地站起来,案上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汤在奏折上漫漶如血。他绕过御案,玄色龙袍扫过泼洒的茶水,投下的阴影笼住陆清晏,令她如临深渊:“化碧啊……”他声音轻柔到了极致,似怜似叹,“顾公从道不从君,朕岂能不成全了他?”
陆清晏踉跄半步——似有狂风乍起,眼前的一切,北燕的雪,平阳的光,建康的朝阳——连同梦中的故人,伴随着猎猎狂风,千万时光碎片忽然扭曲破碎,模糊成她再不能辨识的模样。
少年天子的眸中曾燃着两点微光如宸星,在寒夜里辉映。她以为得栖良木,愿辅他以赤诚定乾坤——而此刻,那双眼里只余如渊的死寂。
“陛下可还记得平阳之誓?”她心头热血上涌,突然抓住云晅袖口,"'身未功成思退步'——当年您执臣手说,天下太平之日,当禅位太子,退居闲处!"
她看见云晅的手微微一动,袖口金线绣的蟠龙正噬咬自己的尾巴,仿佛无尽的轮回。那双手曾亲插秧禾,也曾温柔地拂去她鬓间落雪。此刻却缓缓收紧,骨节泛出青白,像要扼住什么无形的咽喉。
“若无有朕,社稷必将颠覆,苍生必遭离乱,天下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萧桓不就是明例吗?这天下,终究只能交给朕,”云晅突然将血玉镇纸拍在案上,"哥儿孩子家,做得甚事?”
玉中血丝在夕照下如活物游动。陆清晏想起香明公主熔玉铸剑那日,天穹也这般沉沉压下来。暮色中寒光一闪,却是她以袖中玉刃斩断一缕鬓发,柔丝如飘絮四散:"臣与陛下,二十载生死相托……"两行珠泪滚落,“究竟是您背弃了初心,还是臣……从未真正认识过您?"
云晅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像碎瓷刮过鎏金砖,惊得烛火簌簌摇曳。
“化碧啊……”他忽然唤她表字,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云晅早就死了,”指尖猛地刺入木屏,凌霄花的朱砂颜料便顺着指甲缝渗出来,宛如血泪,“死在八岁那年父亲的杖下——”
他转身时,十二旒玉藻冠的阴影覆住双眼,只露出带笑的唇:"死在十二岁时,慕容凤的榻上。"
殿外风雪呼啸,竟似万千冤魂同哭。
“此后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抬手摘去冠冕,泼墨长发垂落如丧幡,“这具尸体披着衮服,念着'天下为公'的往生咒……”忽然逼近她,气息里带着腐坏的龙涎香,“可当祂竟然有了心跳,会为顾子衿疼,会因明月奴痛——”
青铜兽首灯轰然倒地。黑暗中,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无声:
“这般丑陋的活物,不该退幕么?”
玉刃割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陆清晏忽然明白,眼前人早将骸骨砌进了九重宫阙的基座,而自己竟妄想与鬼魂论道。
她回首,见皇帝坐在孤灯下,灯火将他苍白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恍若一尊金漆剥落的泥塑神像。他伸出手,似要挽留什么——
陆清晏眼前一花,那只手在光影交错间骤然化作白骨,指节间却绽出一枝凌霄,朱蕊颤颤如凝血。
“若今日改弦易志者为香明公主……”他声音轻得像雪葬遗言,“君当如何?”
夜风吹拂起女相缂丝袍角,如无言的奏对。
云晅低笑收手,花朵在掌心碾作尘泥:"罢了,君请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