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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至人自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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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的五月常常有雨,宗正寺的牢狱年久失修,墙壁一角时常淅淅沥沥地漏下水来,云琛伸出手去,让那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掌心,那样不疾不徐的从容,如同将逝的生命。
“阿琛。”云晅唤他。
少年缓缓抬头,睫毛在灯影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空洞得像是两条通往黄泉的隧道。
“你父亲……”云晅顿了顿,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死了,是吗?”云琛轻声问。
云琛这几日来不敢去碰触的恐惧,在皇帝的沉默中无所遁形,奇怪的是他竟未曾觉得如何可怕,如何痛心,反是那颗心慢慢地落了回去,向下滑得很深很远,如同那坠落的冰冷水滴一样,滑落进黝黑不见底的深潭中去,再也寻找不到。
他唇边突然绽开一抹笑意,像孩童一般明净:“陛下是来送臣上路的吗?"
云晅的指尖掐进掌心:“若卿用性命逼朕饶你不死,朕会守信。”
云琛却没有望向他。他的眼神茫茫然地望着墙角那一滴滴坠落的水珠。他心中真的觉不出痛来,眼中亦干涩无泪,仿佛只是知道父亲的所在,反倒有了皈依的踏实,他不过是要快些去与他相见。
“不必了,”他轻声道,“父亲在等我。”
云晅忽然扳起他线条姣好的下颚,似要从他眼中映出一抹遥远的微光:“爹爹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山水。”
云琛却一寸寸退后,挣开他的桎梏:“阴山和黄泉,不也是山水?”
云晅踉跄后退,以袖掩面:“你便恨毒了爹爹么?”
云琛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得残忍:"陛下杀臣父子,非谓陛下当真以为臣父子有罪,是因为您心中的恐惧。”
“……朕怕什么?”
“陛下自命至人,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却不明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之义。臣父子就像两面镜子,映出了日光下的阴翳,是故您容纳不下。”
云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看见少年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一具白骨森森的尸骸头戴冕旒,而这具腐朽的枯骨,竟还妄想生出花来。
身后,内侍捧上一只托盘,盘上有一只金盅,在这暗中望去,内中酒浆亦是滟涟如血的凄艳。
“爹爹,”云琛仰头饮尽前,忽然唤了一声,脉脉眼波揉碎在晃动的酒液中,温柔得像破碎的镜影,“儿死后,请爹爹对外只称暴毙,勿使爹爹背负杀子之名。”
云琛的身子坠下来时,云晅接得很稳。少年嘴角溢出的血像断了线的珊瑚珠,一颗颗滚在皇帝绣着十二章纹的衣襟上。
“嘘……别怕……”云晅歌起童谣,手掌轻轻拍着云琛的背,就像七年前哄那个被雷声惊醒的幼童。可这次,他掌心触到的不是孩童温热的颤抖,而是生命抽离时冰冷的痉挛。
云琛的瞳孔开始涣散,却仍固执地望向殿顶藻井——那里绘着千里江山图。他染血的手指突然抓住云晅的冕旒玉藻:“爹爹……看……山水……”
云晅抬头,十二旒珠串晃动着折射彩光,恍若黄泉路上的磷火。他忽然咬破舌尖,将混着血的吻印在少年眉心:"是,阴山的雪...忘川的浪...都是山水..."
怀中的躯体越来越沉,云晅却越抱越紧。他贴着云琛逐渐僵硬的耳垂轻语:“慢慢走……奈何桥头有三生石……”
“爹爹要……亲自指给你看……”
殿外狂风骤起,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是幽冥路上的呜咽。云晅抱紧怀中渐渐僵硬的躯体,歌声未停,仿佛只要一直唱下去,他的孩子就只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黑水西,阴山北...爹爹牵囡慢慢行..."
最后一粒玉藻珠"啪"地断裂,滚进血泊里。
他不再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