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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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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一言不发,看着那篮子里不断扭动、痴笑着的人参果。
赵兰辞早已在椅子上支撑不住,段无秋也不避着人,将他打横抱进了内室放在床上,赵兰辞感觉自己像用浅口盘子盛的一碟水,被小心翼翼地端来端去。红药跟到了床边,小春和晨曦本来隔着纱屏,为了说话方便薄纱屏风也撤了,便都聚在床边一处。
“师……李真人是怎么和你说的?”
“真人说……原本这是禁术,此来实属无奈之法。只因……”小春说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听闻了令她极惊讶的事,“只因一来,借尸往往不一定能恰好寻到;二来,还魂需浓厚灵力且条件苛刻;三来,这招极其险恶,有违伦理……”
“绝对不行。”段无秋反倒先说了,“那老王八就会出馊主意,让他滚,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他动你!”
小春仍旧是结结巴巴的,不敢抬头看赵兰辞的眼睛:“竹霜真人说,头一遭,咱们不需要新鲜的人尸,无需杀人偿命,有青灵庭带来的人参果,可以做新的肉身。二来,李真人他……以他实力足以、足以……”
赵兰辞慢吞吞地说:“师尊不可能只说了这些。小春,还有什么?”
小春沉默,似乎是在想下一句话该怎么措辞,不对,是编造。
“说呀!”赵兰辞头一次这么着急,喉头又是一口腥甜。
小春自知瞒不过他的眼睛,抬起头来几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竹霜真人要与你一命换一命!”
众人又是一震,夏晨曦犹豫着问:“不换……不行吗?”
小春提起手里的篮子:“人参果百年一熟,长成了的又不能再安回藤上。时日过久,无魂无力,果子易腐,用这法子,需要大量灵力为还魂者重塑神魂。李真人来找我,要问青灵庭借果子……他不让我告诉你!”
赵兰辞卸了力气倒在枕头上:“他就没想过,我要是知道,该如何自处!”
“这也正是我难以启齿的由头!哪怕是天上的神仙,陨落了,也没有再回来的!生死之事,哪能跳脱出三十三重天!可是……”小春低下了头,“我……我那时候慌得紧,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听了这办法竟答应他来问你……我真是!你要是真稀里糊涂地复生了,我怕你会恨我、恨青灵庭一辈子!”
内室门外传来脚步声:“你们都知道了?”
“师尊!”赵兰辞躺在榻上虚虚喊了一声,便再没了声音。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段无秋此时却不发一言,李竹霜进来看了他一眼,面色沉静:“这里没外人,说实话吧,兰辞靠乳玉还能撑多久。”
段无秋举起三根手指。
红药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三个月的话,或许我们还能寻到别的机会……”
“最久三天。”
“什么!”
段无秋扶住额头,低声道:“就在这几天里,他衰败得非常严重。”
这些年都撑过来了,却撑不过这短短的几天。
“会不会是因……”小春脱口而出,随后掩住了嘴。谁都不想提起那个名字。
赵兰辞搭在床外的一只手指尖动了动,李竹霜握上来,温暖干燥的手带着剑茧抚上他苍白的手腕,爱惜地抚摸他的血管,血液从他还跃动的青色筋脉下流过。
“借尸还魂?师尊。”赵兰辞喃喃念道。
李竹霜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抚上他的脸颊,说道:“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你会拥有一具极适合修炼的,灵力充沛的肉身,只是不记得我们,不记得任何事。”
“这法子的确很耗灵力,所以我会回终南府闭关很久。你不要多想。”
赵兰辞用脸去蹭他的手,不小心蹭到了脸上的裂纹,那半张脸的触觉早已不鲜明,只能感受到脸颊上模糊的温暖,他努力用鼻子去嗅、用嘴唇去吻,试图记住这种感觉:“师尊,别装了,你藏书阁里的书我都看过,连你道听途说记下的那些游记传奇,我也都读过。”
所以赵兰辞是知道的,他在那些故纸堆里阅读过这样的邪术,若真用了这个法子,那和他死去了,究竟有什么差别呢?留在这个世上的,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以后不管什么办法,你们谁也不许再提!答应我!”赵兰辞声音嘶哑,发丝都沾了薄汗粘在脸上,他从来没这么重地吼过什么人,把小春都吼愣住了,委委屈屈地收起了篮子,忙不迭地点头。
李竹霜毫不意外,坐在床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以你的性子,我知道你定不会答应。”
赵兰辞闭上了眼睛。
多可笑,他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他现在万般留恋千般眷念,回头一看,却大限将至。他这一生,半点由不得他自己。
他托豆黄去送了一封信,后面一整天留给了洞天福地和未作结的桃穗集会,去各地寻访的计划搁浅了,只得交代了两位继任者,最终还是没借到合用的马匹,他也用不上了;
绒尾和豆黄安排到了晨曦与红药的身边,他劝说小春与惊蛰一行尽快动身,秋日过得很快,她们嘴上答应却十分含糊,赵兰辞也明白,那就是等他死了她们才能安心走;
给凡人的那半块纹章也已交由阿来代为保管,阿来现在也不是当年那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样子,郑重地接下了鬼面印,还转告了洞天福地门中其余众人,赵兰辞只对他们说,鬼面人将闭关一段时间。
像死亡前最后的欢歌,赵兰辞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人一般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觉得还能喘息呻吟交缠拥吻的夜晚是多么珍贵,直到那幢森然大门冲他冷冷敞开,他望向身上,美人皮肉早已化成累累白骨,乌发垂下,一如冢上垂头的茂盛青草。
他在真正的死亡之前大大小小地死去了好多次,嘴里喊着丢了,也不知道要丢去哪,浮浮又沉沉,在溺水与飞行中做着清醒的梦。
他回首这一辈子,就属男人最多,想起来都令他面皮发红,他原本不是沉溺双修的人,却不知怎么,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个又一个成了他的入幕之宾。
若从应雪晴开始算起,起因固然是他主动蓄意,这个人却也伤他最深,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段无秋与他年少相逢却不相识,绕出去数十载反目成仇,最终又相伴多年,他不知道该如何评说这个人在他心里的分量;李竹霜是他一世恩师,却又阴差阳错地令他错失亲人最后一面,是他在终南府的竹林里拉他出苦海,又是他跳出师徒身份,与他一头扎进情欲的漩涡,在恩怨情仇里,谁也说不清这感情究竟是什么,只有身体的快意是真实可见的,那就只问快活否,不论世人言,只要师尊不离开他,他做什么都可以,变成什么样都可以。
可是,还有一个……林路之。
赵兰辞对他,已经别无所言。
那一打买来的通讯小纸人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他不想让林路之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以他近些年来的手段,恐怕会越来越暴戾,甚至还有可能……重新回去求问鬼神之术,大兴登天之风,那么这些年一切就都没意义了,光靠羽翼未丰的小辈,是无法与他抗衡的。
赵兰辞跣足散发地下床,趴在矮几上提笔,他只想着,如何用这些纸人稳住林路之,嘴上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林路之和他说过那么多违背道德的话,赵兰辞将要落笔,想的却只有“天冷记得添衣”“晚饭不宜过饱”“难以入睡时最好不要再点夜明珠看书”,写着写着,琐碎的事反而写个没完。
因为林路之是凡人之躯,赵兰辞惦念的事就越想越多,小纸人薄而细窄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多的话,墨水洇开,流了一团又一团墨做的眼泪。
赵兰辞愣愣地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字迹,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连林路之他也没有那么恨了。
段无秋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从背后搂上他的腰,吻他的耳廓:“我不信你就真有这么残忍,把我们所有人都抛下。”
是段无秋,他们这几天片刻也不愿离开他。
“把头转过来也不肯?”
“病容丑陋,还是不看为好。”赵兰辞把纸人都收进床头多宝格的抽屉里,他知道会有人拿去的,“若还是劝,就回去吧。不如死前留点体面给我。”与其看见最后的凄惨景象,不如让他安静离去。
“……你身上哪点我没见过?留下一个我还不算是你的遗物吗?”段无秋的目光追着他放那些纸人,又落回到他脸上。
“师兄,多谢你这些年。欠你的乳玉,我怕是还不上了。”赵兰辞正色说道,他背对着段无秋,他才有勇气说,赴死的心是经不起撩拨的。
这几日没人能真正睡着,可是谁也不戳破,每个人都不挑明,可是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床上就什么没有了。赵兰辞会死于多年前应雪晴的一击,延迟已久的灭亡到来,肉身会干干净净消失在尘世间,那里只会平放着一身羽衣。
赵兰辞拉住袖子,从身后抚上段无秋的脸:“师兄,你家的珠子我好像沐浴时摘下了,能不能替我寻回来?”
段无秋啄了啄他的脸颊,转身进里间去寻,那珠子他情动咬他手腕时还抚弄过,怎么就能不见了呢。再出来时,桌边早已空无一人。
赵兰辞裹紧厚斗篷,离开了洞天福地。
他去了一个地方,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今夜的月亮格外亮堂,赵兰辞记得快到十五了,自从回乡之后,对四时感知格外清晰,日日有日日的不同,有日日的欢喜。月夜下,一株银白色的树,在田野间伸出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枝桠。
苍穹梦叶木。
赵兰辞回到了他旧时的老房子,那里被他投入坟墓中的树种,已经变成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
身后传来响动,赵兰辞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这件事只有豆黄和他知道,他私心作祟,最后一次动用了鬼面人的名头,让豆黄去探问了那人在何处下榻,给他送了一封信。
信中写道:三日后子时,至梓潼城外银白树下。
白羽应邀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