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尾声 ...


  •   先是药汁烧开的咕嘟声,在壶里均匀而规地浮起破碎的气泡,紫砂的壶盖被拿下来,磕碰在桌面上发出微弱的叮的一声,药汤沸腾的声音就像被画点了睛那般明晰起来,然后是水流倒进碗中,应该是要经过一层过滤的纱布。

      小童端着碗吹气,一面晃晃悠悠地走进屋子,脚步声又细碎又轻,将药碗搁在桌上,移开防烫爪子的手帕,屏风外又响起小心翼翼的对话声。

      那就再远一些,丁零当啷的,听起来像剑修喜欢在剑上装饰的玩意儿,不仅平日里晃来晃去,有时候见到别的剑修还会缠在一起,脚步声和玉佩相碰的声音一样急匆匆。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都刻意压低了,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还没醒”。

      有人在咀嚼食物,筷子与杯盘相碰的叮当,展开油纸时的沙沙声,热茶被倒进杯中,还有更远的——汲水时铜鱼金属环扣的吱嘎,木质水车的榫卯相撞,水流冲击木桶,水珠起伏、弹跳,一双鞋底踩在石板上哒哒的声响,另有一双鞋来回碾压着一块石子摩擦着沙地,抖落肩膀上的雪时会发出拍击阳光下被褥的声音,用竹子做骨的伞被晾在檐下,积攒的雪花簌簌滑落,融化成水滴浸入青苔的声音。

      香炉里一抹香灰落下,砸在灰烬中,如一记钟声。

      赵兰辞被这一声晨钟忽然惊醒,他闻到了在梓潼的卧房里常燃的香气,闻见正烹好的药香,常开的门外传来的、花草略带潮湿的气味。

      “师尊醒了!”似乎是豆黄在帐子外喊了一句,脚步声又是啪嗒啪嗒的,跑出去了。

      赵兰辞趴在枕上好一会才勉强撑起身子,才挪了个姿势就“嘶”的一声,只得趴回去。

      “好疼啊……”他一开口,真正意识到了什么是气若游丝,扭头看见好几种他没叫上名字的法器环绕着他,自己周身满是灵气氤氲,把他一张床薰得如同云中仙境。自己身上换了干爽的里衣,伤口也都上了药,包着纱布,他眯着眼感受了一会,身上除了皮肉伤痛没有真气滞涩之感,就是没分清那些补充来的灵力都是谁的。

      他没能安静地躺多久,绒尾和豆黄两个这一喊,自然所有声音都朝他来了,两个小妖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异口同声:“还以为师尊就要这么抛下我们了。”

      “师尊,你昏过去的这些天,我们每天都给你煮药,就是想等你醒过来。”

      赵兰辞艰难地抬起一只胳膊握了握他们的手:“方子也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

      两个小弟子用力点头:“不知道师尊受了什么伤……只能先按皮外伤的法子,师尊觉得如何?”

      赵兰辞笑道:“我闻出来了,做得很好,你们已经可以出师了。”

      帐钩忽然被一双手挂了上去,眼前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李竹霜站在两个小童背后,本来板着张脸,看到他这副样子,没忍住唇角还是露出一丝笑来。

      等他将两个兴奋的小童子哄走,赵兰辞伸手去够师尊:“把他俩的方子拿来我看一眼。”

      李竹霜接住他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对他使眼色:“放心,我看过了。你就歇着吧。”

      赵兰辞这才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红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闯进来,吵吵闹闹的,说他不顾自己安危的有,带着哭腔问他万一回不来怎么办的也有,那位小白公子倒是没事,洞天福地也没什么损失,只是天下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谁都说不清这雪的来头,所谓的方士半仙也看不透,便只好说:瑞雪兆丰年。

      罗红药趁旁人没注意低声和他说:“是应公子把你送回来的。你浑身是血,险些把我们都吓死。”

      “雪晴他……”赵兰辞听见他名字,心便雀跃了片刻,他还没问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在天外,他杀了太玄帝君之后,就人事不知了。

      “他一直在外面。”

      屏风后显现出一个雪白的人影,赵兰辞知道那是他,他让众人都回去,叫了一声:“玉尘子。”

      应雪晴坐在他床边,他今日没戴朱红发冠,只松松绾了绾长发,赵兰辞用手臂支起来,想要离他近些,应雪晴靠坐在床头,将他上半身搂住,抱进自己怀中。

      “你腰上伤得最重。”应雪晴说,“若是个凡人,你这辈子怕是都站不起来了。”

      赵兰辞冲他讨好地笑:“幸亏我不是。”

      应雪晴看他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干脆自己躺下,让赵兰辞趴在自己身上。赵兰辞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一具人肉垫子上当然舒服多了,把头埋在他颈窝,轻轻地摇晃着。

      应雪晴的手抚上他后腰,在那里流连,那里几乎被砍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裂伤。赵兰辞向后握住他想继续向下的手腕:“怎么了,有疤痕吗?”

      应雪晴摇摇头:“不会。”而后依旧抱紧他。

      赵兰辞却突然好像趴在了火堆上,左右横是不舒服,明明刚刚还跟夏天抱上竹夫人一样四脚并用地盘上来。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在他耳边说:“……喂,我都这样了。”

      “都这样了还有反应?”应雪晴反而用膝盖顶了顶他。

      赵兰辞刚想回嘴你不也是一样,他都不知道应雪晴什么时候也会调戏他了。

      “又是谁说,我连点货真价实的东西都没办法给他?”应雪晴仍旧不依不饶。

      “我……我那是气话。”赵兰辞嘟哝着,他还在天外的时候就差点被应雪晴折腾死,要是真给射他点什么,赵兰辞担心自己就算没被拦腰砍断,也要站不起来。

      应雪晴又故意颤他几下,把他无力的身子颠得像风浪中的小舟,只能徒劳地抓着帐幔,口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赵兰辞觉得他还在生气,忙不迭凑上去亲吻,想用唇舌让他转移注意力,别再折腾自己下面。

      唇瓣交缠,应雪晴张开嘴,允许他湿漉漉的软舌过来讨好,左一下右一下地抚弄口腔,他垂下睫毛,显然对赵兰辞这个举动很受用。赵兰辞闭着眼睛吻了一会,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摇着脑袋躲避应雪晴追过来的吻,喉咙里发出困兽的哀叫,拳头也打着身下人的肩膀,铁一般的胳膊却从身后搂着他,也防着他挣扎动了伤口,真是怎么躲也躲不开。

      赵兰辞眼角几乎被亲出泪来,他分开唇舌的时候险些咳嗽出声,嘴唇上拉出一缕银丝,他张开嘴,从口腔里探出一节新生的嫩枝,怪不得他刚才叫得如同丢了魂,那一节脆弱嫩黄的新芽被唇舌含得晶亮,才发芽的叶片簌簌颤抖,他用新芽探进应雪晴嘴里,想用自己的枝条逗他,反而被露水洗了一遍,如同被雨打了的花,可怜巴巴只有讨饶的份。

      应雪晴看着他那副嫩叶被搔得打蔫的委屈样子,心头的火早已去了大半,把他重新搂在颈窝处:“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兰辞闭上眼睛:“南天门已然倾塌。我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去拼命了。”

      应雪晴抚摸着他的发丝:“神界与人间的通路已断,天宫短时间内无法干涉凡间。”

      “雪晴,我现在只想活着,做什么都好,一年又一年,从春到冬。”赵兰辞说,“至于太玄说的什么帝君……我……”

      “都依你。”应雪晴一根手指封住他的唇,他看得见,赵兰辞瞳孔里跃动的两抹红,还有他额上那道无法再消去的疤痕,应雪晴与他额头相抵,现在他们的眉心都有一枚红印,相贴时如同贴着火焰。

      “不管你如何选择,你现在都是帝君。”应雪晴说道,他似乎是从红痕中与赵兰辞感应了片刻,念出他的名号,“灵华。”

      而并非笑忘生。

      “是叫这个?不必念了。”赵兰辞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红痕。良久才说,“我不想颂号,也不愿筑庙,不修身。”

      他见应雪晴不言,莞尔一笑:“我不习惯,你还是就唤我兰辞吧。”

      -

      冬日真正来临,约莫是小寒也能出门的时候了,青灵庭如今在绝地通天后自立门户,无需再重返天宫,无疑更方便了不少。赵兰辞身上的伤也好了些,才勉强能下地,他大多数时候由人抱着走来走去,那几个人像约好了似的,人形坐骑日日不同。

      赵兰辞觉得这样太荒淫无度,晨曦一众人给他做了个带轮的椅子,说能让他在平稳地方自己转转,不知谁突发奇想绑了个飞剑,赵兰辞本来在院子里操纵着转圈,忽然就飞出去好几里地,现在这把轮椅被阿来拿去,说要改改,能拿给洞天福地中运送货物和人手,赵兰辞只得又让人抱了好些天,等他真的能自己站起来行走,已经是第二年的开春。

      夏晨曦最近常往他这边跑,还总是意有所指:“门中事事都要人拿主意,简直要忙死了,你现在又没有在闭关……”

      “别想,给出去的东西我是不会要回来的。”赵兰辞披着毯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眯着眼睛的样子,仿佛他已经活了几千岁,看着小辈们忙碌的样子心中暗喜。

      红药站在他身后,给他扶着椅子,问道:“小春她们现在也无需往返神界,你是不是在天上的时候把那些仙人都打服了?”

      “倒也不是……”赵兰辞摸摸下巴,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面前的空地上,摇摇晃晃升起一团花枝,花茎纤长,顺着他细白手指的起伏,生长,结苞,细密的小白花挤在枝头,像米粒般大小,却迎着阳光盛放在最美的时刻,转而枯萎,又仿佛时光逆流,重新回到盛开的样子。

      赵兰辞说:“当然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惊蛰猛然回头盯着他瞧,红药她们感觉不到异样,只当是木灵根的小把戏,惊蛰却看得清楚。

      因为那里的土地上,根本就没有花的种子。

      无中生有,乃至生死回溯。岂不是……世间生灵,无不在其弹指一挥间。

      现在的赵兰辞到底有多强?连这样的能力都已经在他手中。

      惊蛰了然地低下头去,她明白天宫已经易主。

      赵兰辞用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微笑着回看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玉尘归位,灵华新生。

      应雪晴站在梓潼的街道上,远远看见寺庙的飞檐,只不过这里已经没有玉尘子的金鹤雕像,也没了缭绕的香火,应雪晴又重新戴上了白色纱幔,手持拂尘,站在正殿中听了一会,从厢房窗子里传出来的,是朗朗书声。

      “这里改建成学堂了。”一个人从背后踏过门槛,站在他身边。

      不是赵兰辞还能是谁?

      他左右看了看,铜鼎香炉之类的物什被搬走了好些,庭中只剩几棵古树,相对而生,树冠茂盛,盛夏之时能遮天蔽日,冬日已过,又生了新的嫩芽。

      应雪晴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看着墙上的壁画,赵兰辞指给他看:“原本这里有十八尊仙侍、三十六位神女,都搬走了,因为要放书册,隔壁房子又改做了先生的书房,原本那座玉尘雕像也挪到洞天福地的库房里去了。”

      应雪晴歪头看着他,像树上的一只麻雀。

      “但是这里还留着。”赵兰辞指向壁画上的一块雪色流云,“这里应该是你。”墙上原本是一幅众仙游乐图,因颜色鲜亮,他们决定还是留下,上面绘制的还是前人想象中,仙人在天上鼓瑟吹笙、宴饮作乐的场面。

      “你在哪里呢?”应雪晴问。

      “那上面不会有我……我那时应该还在做栖灵君吧。”赵兰辞低头思索了片刻。

      “在那。”应雪晴说,同样看着那副残破的壁画。

      “……哪里?”赵兰辞只看到一团又一团彩色颜料。

      应雪晴手指点了点,指向云朵中一个不起眼的青蓝色细长影子,看上去和壁画上趴着的小虫没什么区别。

      赵兰辞笑着摇摇头,碰一碰他的肩膀:“也只有你会这么想。”

      “我知道那是你。”应雪晴说,他闭上眼睛,“我看见你了。”

      赵兰辞没说话,他看着墙上那副五彩缤纷的壁画,云中仙鹤身披彩霞,羽毛掀起云海上的浪花,在那其中,“栖灵君”是那么渺小,小得几乎一眨眼就能被拂去,可是应雪晴却说,我看见你了。

      他现在能司掌万物生死,赵兰辞同样看见了世界的尽头,那是虚无的一点,万千生灵在他眼中,生死如一,他要有多强的心性才能忍受住这种孤独?可现在应雪晴说,他会看见他。

      应雪晴垂下头,吻他,纱幔拂过他的脸,弄得赵兰辞痒痒的,将殿外的阳光也遮住,抚去脸上的灼热,他们在废弃的庙宇里唇瓣相触,周身是在光中轻舞的灰尘,过往的回忆也在光里弥散,赵兰辞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刻,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仙山,门外有人在忙碌,有人在等他,有人在爱他,一个午后的吻就能铭刻一生。

      应雪晴抱着他飞起来,穿过云霞雾气,直到浮于天际,越过天空,依偎着月亮,赵兰辞低头便能看见整齐得像糕点块一样的农田与屋舍,他的洞天福地,他的来处,他伸出手去,在仙鹤厚重而柔软的羽翼包围间,好像一瞬就能触碰到田中青青的麦穗和与嫩绿的新枝。

      他是灵华帝君,不过极少有人唤他这个名字,凡间传言他能号令千军万马,能司掌风调雨顺,乃至改朝换代,实际上,他自认一件事也做不到,他时常在天外与太阳为伴,让金乌栖息在他的膝头,掌管风雪的鹤落在他蜿蜒的枝条上,更多的时候他停留在凡间,或许刚刚才没入匆忙的人群。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尾声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