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天界上神后》银龙金鱼

106、第 106 章

　　应雪晴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手，五指修长，善于握剑，掌心有着凌乱的纹路。

　　有些飞升的人仙时常将那些纹路理出头绪，声称他们透过那个能看见凡人的命数，成仙还是堕魔，飞升还是入土，都容纳在这一掌天地中，一降临这世间就定了一切，正是为了要合上这命数，才会有一场初生。

　　赵兰辞倒不是修这路子的人仙，他的掌心暖而干燥，和他皮肤相触的时候，他更愿意三指搭在他手腕内侧，好像是种习惯，而应雪晴他自己的手，只有纤长的鹤羽。

　　衣领中宝石和太阳的一根羽毛硌着他的皮肤，那一串被赵兰辞遗忘的璎珞，在他做一只雀鸟时，是他胸前的花羽；在他成为骏马的时候，是他额上一缕鬃毛。

　　他在生灵身体里会选择闭塞一些神识，更像一缕魂魄在世间飘来荡去，花鸟虫鱼，飞禽走兽，醒来是为了活命，活命是为了再次醒来，而这一次是人。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丢在这……这附近有人吗？”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手收进了袖中，他以为那个是赵兰辞，可是人间投胎哪有那么巧的事呢，想着谁就会出现在谁身边，何况那位栖灵君，现在恐怕也只是一具怨鬼了。

　　要真是怨鬼倒好，还能找他这个修士来报仇，他就要把这个没了半边身子的怨鬼背在身上一辈子。

　　收养他的也是仙门中人，只不过看起来和游方道士没有任何区别，就连师傅自己也要维持生计。名为白羽的少年从此有了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凡人的寿命比未开灵智的动物要长好多，几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具身体修炼起来十分自如，不知是不是因他神魂在其中的缘故，应雪晴知道，他要是想恢复玉尘的神力，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他回去云天玉台，他又为了什么呢？

　　他枯坐在云天玉台边，看着金乌燃烧着火焰从天边划过带来黎明的时候就在想这个答案，会不会他如此迷茫，如此困顿，也不全是因为赵兰辞？他自己也想知道，赵兰辞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走进栖灵山的神庙，又是为了什么到他身边来，又是为了什么毅然决然地……跳下去呢。

　　他干脆不想了，就这样住在孩童的身体里。师妹修炼惫懒，整天想着玩耍，他那师兄小小年纪倒老成持重，自然地把师妹落下的活计做了。说是活计，无非是写写符咒，炼炼丹药，再练练剑，偶尔跟着师父去集市，凡间生活大抵如此，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师弟，你剑术那么厉害，你以后想去做什么？”师兄有一次在熙攘的街道上问他。师兄身上背着个草篓，正要去换点针头线脑。

　　“我无所谓。”白羽回答。

　　“你想不想去更大的宗门？比如正经炼气筑基？”师兄虽然比他大，却没什么主意，慢慢吞吞地跟在师弟背后。

　　白羽本来懒得理他的，想到赵兰辞也喜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和他闲聊点有的没的，也就说：“没想过，你呢？”

　　“我也没想过那么多，我觉得能住在镇上就好了。”师兄看向一旁，“你等我一下，我给师妹带点东西回去。”

　　白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个货郎，背篓里插着许多鲜花，还有些玉簪子与绢花，成色自然也不是什么上品，师兄却挺开心的，给师妹选她喜欢的颜色。白羽看了一会，他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赵兰辞，太阳尾羽尚且俗气，何况是花。

　　一旁站着几个修士打扮的人，胸前佩戴着奇特的银领扣，口中正在谈着归一宗之类的事情，白羽自然清楚，有两个人就是他杀的。

　　其中一个人注意到了他们，端详了白羽好一阵，眼中全是敬畏与好奇，又看向他师兄，问道：“道友，看你们这身行头，也会炼丹？”

　　“我师父会采药制丹。”师兄回答。

　　那群佩着银领扣的人笑道：“我们正要找这样的人呢，你们今天带来了多少，我们收了。还有，能带我去见见你师父吗？”

　　师兄探问了一番，见其言辞有礼，便应了下来，顺手把买的花递给白羽一支：“今日有客人，你也带点回去。”

　　“我要这作什么。”白羽说，正要还他。

　　“送人呗，自己戴也行……诶，慢点呀。”

　　“小道友，怎么板着个脸？”其中一个佩戴银领扣的人笑问，“我们鬼面人也喜欢花。”

　　“鬼面人最喜欢的不是稻子吗？我听小春姑娘说的。”

　　白羽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问道：“鬼面人是谁？”

　　“鬼面人是我们洞天福地的鬼面神君。据传言有经天纬地，探知云雨之才，乃是飞升大能。”那银领扣修士颇有些骄傲地说道。

　　“他叫什么名字？”白羽仍旧执着地问。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叫鬼面人就好了，何必探知名字。”

　　白羽容色平静：“我想知道。”他已经隐隐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好像寻见了虚空中似有若无的红线。

　　一个稍年长些的女修见他执着，便按下了其他人的疑问，笑道：“得了，小兄弟好奇，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这是不是真名：们鬼面人姓赵，名兰辞。”

　　“赵兰辞。”

　　上一次死亡的回忆涌入脑海，他自我封存起来的那部分神识变得清醒起来，白马在江水中最后的那一眼被他自己瞥见，原来他就算做一缕魂魄，都要迷迷茫茫地去他身边。

　　而他竟然……没死！他怎么敢逃，他竟然真的逃掉了！应雪晴不知自己该是欢喜还是怨愤，那种澎湃的欲望再次回到了他的胸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热更汤，足以让他唤来瓢泼而下的沸腾雨水。

　　兰辞，我回来了，你想……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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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这样放下了权柄？放下了神威？也不管前路如何，就这样跳下来了？应雪晴，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放着神不当，你要做一个普通的凡人？”赵兰辞皱着眉头，冲他质问，可是声音又细又轻，他自己都承受不了更多回忆的重量。

　　“你觉得自己受了很多苦就能得到什么，能赎你的罪过，还是就为了被我原谅？就算……就算你为我死了一百回也不是我要你去做的！咱们一码归一码！”赵兰辞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那个意思，他觉得自己眼皮子又变浅了，好像什么也盛不住，他的恨怎么就那么少，那些年里伤口疼得钻心，夜里喘得辗转反侧的时候，心里恨了他一千句一万句，想要砸在应雪晴身上却一粒也掏不出来。

　　“做了凡人又怎样呢，我不是为了向你摊开伤口，更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现在和你一样。原来在你心里，你认为做凡人是一种没落吗？”应雪晴说，“你的人生很痛苦吗？”

　　赵兰辞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你的人生，很痛苦吗？

　　你在艰辛求道的时候，因家贫被人嘲讽的时候，在你在神界劫雷下挣命的时候，在栖灵山甘于尘泥的时候，在你因母亲之死无能为力放声痛哭的时候，在你境界跌落被人侮辱、嘲笑、还得爬起来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赎罪的时候。

　　你的人生，就是这样艰辛得无以复加，像溃烂在淤泥里的腐肉，你从生下来就是这个世界的踏脚石，往上爬也不过是从一个泥坑跳到另一个泥坑，你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被苦海无边终有岸这一句话骗了半生汲汲营营，无数个大好天光与盛夏被他庸碌的生命错过去，总以为秋天就会有收获，结果却是有福也无命去享。

　　连草叶上飞过的半点春色也不属于他。

　　……那真不属于他吗？

　　“苦的。”他点头回应应雪晴。

　　应雪晴仍在等他的回答。

　　“但是我没后悔过。”

　　赵兰辞继续说：“不管是……回梓潼，还是去神界，乃至……到栖灵山的时候，第一次去往临水的时候，还有……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都没后悔过。”

　　“我这样做，是为了告诉你，不管你去哪，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现在你走过的路，我也走过了。可是你将来要去哪，要你自己选。”应雪晴搂紧他的腰，在漫天星空下，郑重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赵兰辞久久地凝望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他发觉自己总是将爱自己的人弄得遍体鳞伤，就好像这样他才能开心，谁在他面前伤的更狠，他就会更怜爱那个人，于是这些人都争先恐后地为他剖出心来，为他死为他疯，为他憔悴为他愧疚，只要他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些爱意。而他自己再不愿承认，也是幸福得飘飘然了，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匮乏，即使知道亏欠仍在贪婪地食用着。

　　只是他自己永远也想不明白，他们就是要他常觉亏欠。

　　应雪晴不想等他温吞的回应了，他轻吻了赵兰辞微张的唇角，再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好像凶兽将利爪小心地收紧，只怕他再一次降下惩罚，赵兰辞起初还躲了两下，眼看在天上他也无处可躲，舌尖也慢慢伸了出来，与他的舌头在空中纠缠，彼此撩拨，旁若无人地亲热起来。

　　赵兰辞其实不喜欢这样，他连自己的心都没有厘清，话语裹成泥团卡在喉咙怎么也倒不出，身体却先一步点燃，好像渴久了馋疯了，还分不清彼此这样算什么，就先搂到了一起，生怕下一次两个人都清醒过来就没机会了。

　　只是……怎么可能无人？

　　一只红色眼睛在半空中浮现，张开眼眶中完美的圆形，能让两个人都听见他的声音：“真是蜜里调油啊，看得我眼热。”

　　“你竟然还没死。”那只红眼睛发出的声音说道，在半空中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