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庄周梦蝶 ...
-
两个人找了一下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要么因为年龄太小被拒，要么萧然嫌弃工资太低而不同意。
其实，余林回头再看了眼身后的书店，心想，按当下的经济水平，一个月三百块也不算太低，如果刚刚萧然能答应下来，这一个月的生活费起码能有个着落。
妈妈一个人抚养兄妹三人，已经很辛苦了。如果能自己解决掉一个月的生活费，说不定妈妈每天就能多休息一个小时，身体也会变好一些。想到妈妈，余林心开始抽疼，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妈妈了。
距离妈妈去世，差不多有五年了吧。余林机械地跟在萧然身后，有些空茫地想。
上一世，即使向萧然借到足够多的钱，妈妈也还是在痛苦地坚持了五年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这一世呢？如果自己早点自立，如果能够早点改善家里的生活，如果能早点卸下妈妈身上的重担，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余林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在里面找到妈妈的名字。上一次和妈妈的通话日期显示在六天前。余林记起来，这是妈妈和自己的约定。为了不打扰自己的学习，妈妈只在每个周末和他打电话。
很想现在打过去，余林手指在拨号键上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太阳快要跌下山去，灰蓝的天幕飘荡着几缕残霞，余林看了看手机，已经六点了，肚子隐约有了饿意。余林想起来答应萧然做饭的事，立刻在人群中搜寻起萧然的身影。
目光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都没有看见那道修长瘦劲的身影，刚刚还在自己身前的人此刻却消失了。
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开始找萧然的名字，很快又停了下来。余林忽然间想起来，十五岁的余林压根没有十五岁萧然的联系方式。
即使那串数字熟悉到似乎刻进了灵魂里，闭着眼睛也不会按错，或许是为了不让萧然起疑，又或许是为了能淡忘曾经与萧然的纠葛，余林收起了手机，选择在原地等待。
行人匆匆擦肩而过，汽笛声从耳侧呼啸驶过，路灯在同一时刻如花朵盛放，白色炫目的光线投射在地板上，为来往人群辟出一条光明大道。余林站在光里，静静观望着二十年前从未留意过的风景。
萧然从鞋店出来，一眼望见不远处倚靠在路灯下，被灯光温柔包裹住的余林。他的呼吸停了一瞬，目光深深地定在余林那半张显露在光影里的侧脸，一步也无法踏动。
沉寂的心脏开始躁动，密密麻麻的痒爬满四肢，似乎催促着他上前去做些什么。
可是又能做些什么？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山与海的距离，余林离他那么远。
他就这样隐匿在人流中，用一种近乎露骨的眼神，遥望前方披着一身光的人。直到撞上余林探过来的视线，萧然才如梦初醒，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在等我？”
余林点头，和萧然并肩站在路灯下。两个人笼在路灯泻下的亮光里，地上的影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六点半了。”
萧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回了家。
余林在厨房忙碌，萧然就立在厨房门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余林说话。
“打工的事你别急，我帮你留意，有合适的就通知你。”
余林嗯了一声，盛出锅里炒好的豆腐，涮了涮锅，等锅烧干，又往锅里倒油。
“余林。”萧然忽然叫了一声余林的名字，尾音熟悉地往下压。
余林眼睫颤了颤，没回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余林听见萧然有些沉闷的声音。
“你……”萧然欲言又止。
从这一个你字，余林觉察到萧然似乎心情不怎么好，他微微侧身看了萧然一眼，少年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吃饭时，萧然依然神情恹恹，余林压下心中的疑虑，目不斜视，专心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为了不让中午那难堪的一幕重现，余林很自觉地夹了盘子里的菜来吃。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萧然还有另外折磨他的方法。
“余林，给我夹菜。”
理所当然的，命令式的语气，让余林一阵恍惚，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先脑子一步夹起一块排骨放进了萧然的碗里。看着因为自己的服从而脸色放晴的萧然，余林怔了一瞬，而后佯作自然地收回筷子。
何其相似，十五岁的萧然和三十五岁的萧然。
在和萧然同居的那十年，萧然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命令余林做各种各样的事。
“余林，过来。”
“余林，坐下来。”
“余林，给我夹菜。”
“余林，不准对别人笑。”
“余林，把手机给我。”
“余林，坐到我腿上来。”
“余林，一起洗澡。”
“余林，把衣服脱了。”
“余林，别乱动。”
“余林，叫出来。”
……
余林从一开始的隐忍，到后来逐渐麻木，乃至于习惯性地服从萧然所下达的命令。
余林脸色有些难看，即使已经脱离了负债人的身份，不必再对萧然唯命是从，被驯养过的后遗症却没有办法立刻从骨子里根除。
“在想什么？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突兀的声音切断了余林陷入自我厌弃的泥沼中的进程，萧然停了筷，幽邃的目光锁住余林，深暗的眼神如一柄锋利的弯刀，似欲割破罩住身躯的外衣，划开娇嫩的皮肤，刺进余林心里去。
面对神色这样可怕的萧然，余林心悸得厉害，强作镇定地吃完最后一口饭，敷衍地回了句“没什么”，在萧然的盯视下慌张逃离。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学校门禁是十点半，从萧然家走到学校，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用跑的话，也许会更快一些。余林换好鞋，想了想，还是朝屋里喊了句，“我回学校了。”
把手转动的声音和椅子被拖动的声音同时响起，余林心头一惊，加快动作，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门。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过后，萧然面色沉郁地看着余林，“不是说好同吃同住一个月？你要反悔？”
余林辩解，“我说的同吃同住，指的是中午到晚饭结束这一段时间，而不是一整天。”
萧然垂下眼皮，思考了一下，“我说的同吃同住，是从早到晚的一整天。余林，是你亏欠我，所以要按我说的算。”
余林嘴唇动了动，反驳无能，再拉了拉门，仍拉不动，只好泄气地又换回了拖鞋。
和萧然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太煎熬了。
花洒喷出的水流滑进眼里，余林闭着眼睛抹了把脸，脑海中萧然的面庞始终挥之不去。
年轻的面容和成熟的面孔不停变幻，最后定格在临死前看到的那张执拗又痴迷的脸庞上。
恍惚中似乎听到有谁在低语，似情人的呢喃，温柔而充满爱意的三个字，裹挟着满足的喟叹，回荡在水汽迷蒙的浴室里。
那三个字，却似三把利箭，从死去的时空发出，穿过轮回的虚空，直直射进余林的心脏。
恨意像疯长的藤蔓瞬间挤满胸腔，扭曲了原本平静的表情，余林咬紧了牙，逼迫自己从极端的情绪中抽离。
都过去了。
不应该把对和自己一同死去的萧然的恨转嫁到什么也没有做过的少年身上。
十五岁的萧然是无辜的。
余林想。
余林做了几组深呼吸，压下心间沸腾的情绪，穿好睡衣，从浴室出来，看到萧然穿着睡衣正从卧房里往外走。
他脚步不停地从萧然面前走过，回到房间，反锁上门，随后瘫倒在床上。
月光透过半合的窗户洒落，霜华如雪，在黑暗中拂出一抹明亮。余林望着那抹亮光，眼皮慢慢变得沉重。
就在余林即将入梦的时候，笃笃的敲门声突然间响起，伴着萧然喑哑低沉的声音一起传入耳廓。
“余林，开门。”
余林猛地睁眼，屏住呼吸静听片刻，确认不是自己出现幻听后，神经一下紧绷起来，睡意全无。
敲门声十分规律，敲三下便停顿一下，并且极有耐心地重复着。每响一次，余林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在黑暗中问萧然，“我睡了，什么事？”
得到回应，敲门声乍停，萧然在门外道，“余林，开门。”
手指应激性地蜷缩了下，余林深吸了一口气，磨蹭着过去开了门。
主卧投射出的暖光朦胧照在少年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橙黄色的柔晕。余林站在阴影里，抬眼看到满脸疲色的萧然，一瞬间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两个人亦是如此，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立在门外，隔着一层明与暗的核膜，四目相对。一个满目惶然，一个满眼疲惫。
余林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明显的逃避动作，萧然眼神暗了暗，前进一步，踏过那道分割明暗的界限，泰然走了进去。
“我有些睡不着，余林，你陪我睡。”似乎有些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很快又在后面追加了一句，“好吗？”
陪睡……即使明白不是那个意思，余林仍感到呼吸有些不顺，他努力平复了下心绪，然后想也不想地拒绝了这句不知是命令还是请求的复杂语令。
“我不习惯有人跟我一起睡。我会睡不着。”
空气静默了片刻。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你陪着我，可以吗？”
萧然低头看着身前身形单薄的少年，夜色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安与抗拒却清晰地传递进他的心里。他几度想要抬手将人拥进怀里，却凭着极强的意志力压下了势必会引发对方激烈反应的冲动，只将语气放得更轻更柔，诱哄似的，吐出带着热意的几个字音。
“余林，陪着我，好吗？”
余林怎么也没想到，十五岁的萧然竟然会有这么温软的一面。眼前的人陌生到极致，既不是记忆里所熟悉的那个强势到令人胆寒的萧然，也不是同学口中那个暴躁阴戾的萧然，而是一个从未被人知悉的，褪去一切令人憎恶惧怕的外壳，崭新的少年萧然。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余林答应了萧然的请求。
余林闭着眼躺在床上，拼尽全力酝酿睡意。可偏偏萧然的声音在耳边骤起骤停，蚊蝇般令人无法安然入眠。
“余林，你睡着了吗？”
“余林，回答我。”
“余林，我知道你没睡，为什么不回答我？”
“余林，你在害怕我吗？”
“余林，别怕我，好吗？”
“余林，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余林，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
余林忍无可忍，翻过身低声吼了句，“你好吵。”
这一声之后，万籁俱寂。
余林终于得以安宁，随即又感到一阵后怕。十五岁的萧然是班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连老师都不敢批评的存在，自己刚刚却忘乎所以地凶了他。
会被报复吗？尽管灵魂比萧然成熟得多，可身体素质的实在差异却杜绝了可以和萧然硬碰硬的想法。余林有些慌张地想，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然而等了一阵，除了夜风摇晃树枝的动静，什么也不再有。余林侧耳听了听，萧然似乎已经睡着，匀长平稳的呼吸声散在空气中，和夏虫的引吭歌声共谱成一支静谧的安眠夜曲。他慢慢转过头，借着月光看向地上的萧然。
少年俊美的面庞一半陷在黑暗里，一半敞露在清冽的月色中，和白日所见不同，在夜色掩映下，熟睡的萧然看起来格外乖巧，与此同时，裸露在被子外健实有力的胸膛，又似随车行起伏的山脉，张弛间可见强悍的生命野性。
睡着前，余林模模糊糊地想，像萧然这样长得好看又有钱的人，为什么会变成奇怪的同性恋呢？
晨曦落在眼皮上的时候，余林恰从前世的梦中惊醒。还不等睁开眼睛，便立刻有所发觉。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掀起一股微妙的痒意，身体似乎被什么炽热坚实的东西禁锢住，以至于动作困难。突破睡衣防护而紧贴在腰间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烧得肌肤滚烫。
熟悉的感觉让余林顷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猛然睁开眼睛，果见一大片赤｜裸的肌肤。刹那间，身体像被浇筑定型，猝然僵硬，在梦境中挣扎难脱的意识，也即刻清明。
是萧然抱着他。像曾经无数个平常的早晨那样，他在萧然的怀抱中悠然醒来。
短暂的清明之后，余林又跌入了更深的混沌中。
是梦，还是现实？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是谁？他真切的存在吗？无边的虚幻如潮水将他淹没，时空似乎在此刻扭曲变形，难以言喻的恐慌和窒息将余林的思维撕扯成细小的碎片，他难受地张大嘴巴，像因缺水而濒死的鱼一样艰难喘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现实之梦中，他失了言语，像是又困进了那场覆灭希望的大火里，灵魂脱体，飞向高远的天空。
“余林，余林，你怎么了？”
有谁在呼唤他。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发出，一开始听不真切，随着力度的加强，慢慢地破开水膜的阻隔，清晰地响在耳边。
“余林，醒醒，余林，余林。”
声声呼唤，将欲飘游而去的魂蛮横地拖拽回了人间。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少年慌急焦躁的面容映入眼帘，刹那间，在梦境与现实颠倒中犹疑徘徊的心蓦然沉淀，哽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顺畅吐出。
余林眨了眨眼，推开萧然，坐起身，安抚而感激地朝他笑了下，“谢谢，我没事。”
视线由上往下，看见少年裸露的上身，眸光微微一颤，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会……？”在床上？
“夜里起了大风，半夜睡醒有些冷，我怕你也冷，想着两个人睡一起比较暖和，所以才不经允许上了床。”萧然坦然露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为你着想’的表情，“睡着以后，不知道怎么就……”对于为什么会抱着余林，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好看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
余林见他一脸真诚的自我怀疑，斟酌了下措辞才道，“我不太习惯别人跟我一起睡，我会做噩梦，就像刚刚这样。”
不知是哪句话长了刺，扎得萧然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至极，他垂下眼皮，密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暗影，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沉下去，“以后……不会了。”
余林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一半下去。他从没有忘记过萧然是个同性恋的事情。上一世，他因为欠债被迫当了萧然十年同性情人，这一世，说什么也不能重蹈覆辙。
认真学习，努力赚钱，远离萧然。这是重生之初余林便认定要做的事情。
等允诺的八天过去，就立刻和萧然划清界限。余林下定决心。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庄周梦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