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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赔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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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记过,余林还被班主任罚站到晚自习结束。
梁文博守着他多站了一节课,恶狠狠警告他一番之后,就重新找了个借口溜回教室里,坐在用同桌衣服当坐垫的凳子上,时睡时醒地混过了半天。
一直到月亮高高地悬到天边,萧然也没有回来。
余林跟着梁文博走在回寝室的路上,默不作声听着他对自己毫不客气的辱骂,没有半分不悦的情绪。
花坛草丛里,有虫子唧唧唧的叫着,晚风从面前路过,拂乱了余林长到遮眼的碎发。
余林拨了拨头发,满天星辰的碎光落下来,在地上铺成一片银色的微霜。
忽然间,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余林愣了愣,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划痕遍布的屏幕上并没有显示有电话打进来。
与此同时,身前传来梁文博惊急的声音,“喂,萧然,你怎么样?还好吧?脑子没被打出什么问题吧?”
不知道萧然说了什么,梁文博嗯嗯哦哦了一阵,转头瞪了余林一眼,然后又不耐烦地哦了一声,接着挂断了电话。
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梁文博依旧骂骂咧咧个不停,“他妈的走快点,跟个娘们儿样磨磨唧唧的。”
余林点了下头,跟上梁文博陡然间加速的步伐,迈上男寝四楼,回到了少年时期无比厌嫌的宿舍。
宿舍是六人间,里面住着六个人,余林,萧然,陈冬,张得刚,毛平,刘亮。
本来萧然是和梁文博一起住隔壁403宿舍,这学期不知道为什么,和住在余林下铺的班长严一鸣换了床,跟余林成了室友。
但即使是室友,余林和萧然高中三年仍旧没有什么交情。余林是个很无趣的人,成天低垂着头,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书的路上,别人跟他搭话,他也总是不是很想回话的样子,久而久之,没几个人愿意主动跟他交流说话了。
萧然就更不用说,在学校威名赫赫,余林恨不得离他要多远有多远。萧然估计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因为两个人不论出身还是样貌性格,都天差地别。余林像墙角不起眼的杂草,像躲在下水道中苟活的老鼠,萧然则像会喷岩的火山,像挂在天上的太阳,热烈又让人心生畏怯与敬仰。
余林进宿舍的时候,正在往上铺爬的陈冬和毛平立马止了动作,从床梯上一跃而下,踩着拖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眼神钦佩地说,“余林,你小子,真有种,敢打萧然!”
如果说梁文博是混蛋学生,那梁文博的老大萧然就是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除了爱跟老师唱反调,喜欢把老师气得七窍生烟,欺压同学之外,还在外面结交了一群社会上不三不四的朋友。在他们学校可谓是只手遮天。
大多数同学对萧然敬而远之,多看两眼都不太敢,偏偏今天余林,一个大多数同学眼里的书呆子,一个虽然身高超群比萧然矮不了几公分但却比萧然瘦弱许多的书呆子,竟然敢动手打萧然。陈冬和毛平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余林沉默地拨开陈冬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床位,开始换鞋。
张得刚和刘亮对这些毫不关心,躺在床上敲摁着手机,暗黄的光投映在两张泥泞山路似的脸上,衬得嘴角的笑猥琐又油腻,越发加深了余林对这两个人的憎恶。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余林也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两个人,在高二分班过后没几天,无缘无故把自己堵在厕所里殴打羞辱了一番。
那之后,因为手臂骨折打了石膏,还被同学模仿嘲笑了好一阵。所以后来在听到这两个人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手脚后,余林也暗自幸灾乐祸了好长一段时间。
余林到浴室冲了澡,然后爬上自己的床,躺下来,闭上眼睛,思考着未来将行的路。
他要避免和萧然产生不必要的纠葛。
所以他要攒钱,攒很多很多的钱。
这样,妈妈如果真的依然像上一世那样生病,他就不用再找萧然借钱,他们之间就能像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顺着自己人生的那条大道,安稳放心地往前走下去。
这样,妹妹也就不会死掉,弟弟也不会跟他决裂。
所有所有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离他而去。
余林慢慢在心里拟定好攒钱的计划。
第二天,余林很早起了床。白昼的幕布还未被晨曦掀开,整个世界还沉寂在黑暗的低语呢喃中。
余林没有发出一丝噪音,所有的动作无声无息,轻柔得像一只猫。
他站在夏日的晨风中,深深地呼吸浮沉在身周似乎能够洗涤灵魂的清冽气息,望着像世界一样还未苏醒过来的昏黑的树影,微微笑了笑,迈开步,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食堂的阿姨叔叔们起得比他还要早,已经在各自的岗位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余林走到卖包子的窗口,买了个素馅白菜包。
刷卡机器滴滴响了一声,余林看了看,饭卡里的余额还剩不到一百块。
余林眨了眨眼,握着卡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下。
他慢慢走到教室,发现教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个女生,正边咬着剥壳的鸡蛋边小声背诵英语单词。
余林不记得这个女生是谁。事实上,班里很多人他都不太能记得谁是谁。那些面孔早在岁月的擦拭下化为一团团虚影,看不清,抓不住,他也从没在意过。
女生听到脚步声,只是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专心地低下头背起单词。
余林走到后门,抽出后门的铁梢,拉开门,接着才放下凳子,慢慢地坐下来。
高一下学期还没分科,文理科的课本练习册塞满了桌子。
桌里的空间很小,有些放不下的就码放在桌子上。余林抽出英语书,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像前排那名女生一样,小声地背起单词。
妈妈的病需要很多钱,如果高三能考上最顶尖的两所学府之一,学校会奖励一大笔钱,村里也会奖励一大笔钱。大学也是,学习拔尖会有奖学金可以拿,空闲时间可以到外面兼职做。毕业后要好好的筛选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十年之后,妈妈如果发病,自己就不用为妈妈的病到处求人,不用因为欠债而被迫卖身给萧然十年。
余林是一个自卑倔强又孤僻死板的人。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解决攒钱问题的方法。他没有能力像曾经所看过电视剧里的重生主角一样,倏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像是添加了催化剂一样,快速地成长为叱咤某界风云的人物。
余林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像是被放逐在世界边缘的人,除了家人,没有人在意他,他也不在意别人在不在意他。他按部就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可后来,这样的乐趣却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病和萧然碾碎,他被关在以债为枷锁的牢笼里,变得连自己也不再在意自己。
天光慢慢撑破灰暗,太阳有了要露面的意思。教室里的人逐渐多起来,包子的味道,油条的味道,肉饼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飘进余林的鼻子。
肚子里仍有饥饿未被满足,可这样的诱惑撼动不了余林分毫。成熟灵魂主宰着稚嫩年轻的躯体,成年人强大的忍耐力在这种时候就显出无与伦比的优势。
更大的优势还体现在记忆力和理解力方面。年少时需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记住的单词,现在很轻松的就让它们沉淀在脑海里。
一整本书的英语单词只花了半个早读就全部背好。当然这也不乏大学考过四六级的缘故。余林微微诧异了下,拿出语文书背诵起来。
那些曾抓破脑袋也难以理解的文句在已有三十多年人生阅历的大脑面前,忽然变得和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般,美丽而浅显。
再看其他的科目也是同样的情况。虽然已经陌生,但多读两遍认真理解两遍,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又全部都回到身体里面。像是与久未见面的老朋友重逢,此刻,余林对陪伴他走过整个青春年华的书本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动。
早读结束,余林还沉浸在与书心灵相通的快乐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道人影。
直到梁文博那扩音喇叭似的声音在耳边炸起,余林的目光才从书本上移开。
“余林,你他妈的不是说要跟萧然道歉?怎么现在萧然来了又搁那儿装看不见啊?”
这句话成功把教室里所有同学的目光吸引过来。余林看向站在桌前的梁文博,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眼睛一下看他,一下看向他的身侧。
余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萧然就坐在他身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萧然脸还微有浮肿,眼角和嘴角挂着两道未散干净的淤青。那双直视着他的深黑眼睛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前的天空,压抑,沉闷,汹涌,蕴藏着摧毁的力量。
余林只和他对视了两秒就移开了视线。他拉开凳子,站起来,在无数双或担忧或好奇或害怕的目光下,慢慢弯下腰,向余林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直角躬。
“萧然,对不起,”然后态度诚恳地说,“昨天打了你,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直起身,又朝萧然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无比真挚,“真的对不起。如果你不接受这样的道歉方式,你可以像我打你那样狠狠地打我一顿。我绝不会还手。”
这次,余林等了近半分钟才直起身。他用极其真诚的目光看向萧然,却见萧然依旧是那副要吃人的表情。
梁文博站到萧然身边,手肘碰了下萧然的肩,神情显得兴致勃勃,“萧然,什么时候动手?你开句口,我他妈保证立马让这小子脸上跟你一样花。”
萧然依旧没说话。
余林心里突突直跳。他是打算将和萧然之间突发的这件暴力事件解决完毕,就再也不和萧然有别的来往。
按照少年时期对萧然的认知,萧然是应该拉他出去狠揍一顿,然后从此就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自己已经主动提出了符合他心意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他却迟迟不肯答应?
上课铃声响起来,热闹还没看完的同学不得已将头转向黑板。梁文博不甘心地回了座位,数学老师抱着课本走进来,余林坐到座位上,拿出数学书,准备开始认真听讲。
跟萧然道歉的事,下课过后再说吧。
他刚翻开书,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萧然依然坐在他身边,原先的同桌坐到了萧然的位置上。这个发现,让他开始不安起来。
他和萧然,从来都没做过同桌。
数学老师接着上节课的内容往下讲,余林目光不受控地飘到身边的萧然身上。
十五岁的萧然和三十五岁时的萧然比起来,除了面孔青涩稚嫩许多,别的真的没有太大差别。五官线条明朗,剑眉浓黑,两眼细长,鼻峰高挺,下巴尖削,长相无疑是十分出挑。即使脸上挂了彩,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天生就出类拔萃的气质。
虽然萧然性格不怎么样,但他依然是班里很多女生的心仪对象。一来萧然长得好看,二来萧然家世不俗。
可惜她们不知道的是,萧然是个同性恋。
萧然是个同性恋。
余林曾经难以置信地这样问萧然,“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还债?”
萧然望着他,笑意幽深,“因为我是个同性恋,这么多年了,我还没尝过男人是什么滋味,可巧你自己送上了门。”
那时候,为了妈妈的病,他忍着恶心屈辱痛苦绝望,做了萧然十年的地下情人。萧然承诺他,十年期满就放他自由,让他解脱。可等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他渴望的自由和解脱。萧然用一场火,毁灭了他踏入暖冬最后的希望。
想到这里,余林忽然打了个寒颤。那些被刻意压进心底的恨意叫嚣着要冲出来,他皱了皱眉,赶紧转过头,将注意力放到数学老师身上。
数学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女老师,一头漂亮乌黑的长发高高地扎成一个马尾,穿一身款式新潮的白黑配连衣裙,身材高挑,长相大气明媚,声音温婉动听,是余林特别喜欢的那一类老师。
因为这一点,余林高中三年的数学成绩在班级都名列前茅。
余林的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是吊车尾的那种,属于中等偏上的那种。除了数学比较好,历史,物理和化学也算过得去,语文,英语,生物,政治,地理这几科,比较糟糕,好一点能及下格,坏一点直接可以排到班级倒数。
也因为这样,余林分科时选择了理科,高考那年的成绩超了本一分数线十四分。
余林想,要拿到想要的奖金,这个十四,起码要变成一百四才能有机会实现。
他吸口气,慢慢沉下心,用笔跟着老师的讲授在课本上做起笔记。
刚写下两个字,耳边却响起萧然低沉的声音,“余林。”
尾音往下压着。
余林心颤了颤,那十年里,萧然叫他名字的时候,总是用这样的腔调,像是老板想要训斥员工时那郑重的一喊。
余林微微侧过头,看见萧然的脸色已经缓了下去,所有令人害怕的情绪像是被风吹散,没有了怒意的熏染,整个人就显得明媚无害起来。
萧然盯着余林问,“你为什么打我?”
余林抿下唇,小声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萧然还是问,“余林,你为什么打我?”
余林眼神飘忽了下,“我想,是那时候我脑子坏掉了吧。真的对不起。”
萧然点点头,说,“你该跟我赔罪。”
余林点点头,说,“应该的。”
听到这三个字,萧然笑了笑,“别反悔。”
余林垂下眼皮,说,“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