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二) ...
-
那场婚,结得要多仓促,有多仓促。
罗家给罗根生拍的电报上并没提及结婚的事,只说罗老太爷病危,要他速归。
罗根生接到电报,自然不疑有他,只道爷爷快要不行了,想着怎么也得见上最后一面啊,立刻向系里请了假,日夜兼程往回赶。从京城到罗家沟,平日里要四五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硬是让他三天就赶到了家。
甫一进门,罗根生就蒙了。
他本以为家里会满眼孝白,一片哭声,就算没挂孝白,至少上上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会是凄惨的愁容,没想到一推院门,却见院子里居然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赶车的进宝第一个看见他,迎上来笑道:“少爷,您总算回来了。”
彼时,罗太太房里的丫头翠花正在院子一角收晒干的衣裳,抬头望见罗根生进门,并不像往常那样殷勤地来帮他拿行李,反而把手里的衣裳一丢,飞快地向堂屋跑去,边跑还边喊:“老爷!太太!少爷回来啦!”
罗根生不明所以,只得独自拎着行李进了堂屋,却见罗老太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罗老爷和罗太太都围在病榻前,他的奶妈周氏在门边的小桌旁守着一个小小的紫砂药吊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儿。
罗太太见儿子进屋,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罗老太爷的确病得不轻,此刻已口不能言,只靠几勺参汤吊着一丝气息。
罗根生听了,心上一急,几步抢到床前跪下,俯在罗老太爷耳边呼唤:“爷,爷,我回来看你了。”
奇迹就在这一刻出现了——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的罗老太爷居然睁眼了,直直地盯着罗根生,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来,似乎想要摸摸孙子的头,但终究没有力气,抬到一半就落下了,只从口里挣出几个字:“好,好啊……”
罗老爷见父亲醒过来了,顿时喜极而泣。
罗太太立刻亲手舀了一小碗参汤,递到罗根生的手上,躬身对罗老太爷说:“爹,让生儿喂您喝点儿参汤吧。”
罗根生就用小银勺子慢慢往爷爷嘴里喂参汤,虽然有一小半都顺着嘴角洒在了枕头上,但总共也喂进去了大半碗。
罗老太爷喝过参汤,精神渐好,片刻之后,竟然示意要坐起来。罗根生就爬上床,双手托起他的上半身,罗老爷和罗太太往他的背后垫了一卷丝棉被和两个软枕。
“爹,您老能吃东西了,这就有望大好了。”罗老爷抹抹眼泪,笑着说道。
“是啊,爹,我这就吩咐进宝套车,去请赵郎中来家里,让他再给您好好把把脉,开个调养的方子。”罗太太赶忙附和。
在一旁守着药吊子熬参汤的周妈也跟着笑道:“老太爷,要让奴婢说呀,咱们家少爷这一回来,比什么郎中开的药都管用呢。”
罗老太爷却对这些话都充耳不闻,只握住了罗根生的手,颤颤巍巍地问:“生儿啊,你怎么还不妆扮上,去迎你媳妇?”
罗根生一怔,起初还以为爷爷卧病日久,说的是胡话呢,随即却听父亲对母亲说道:“爹说的是,早些把儿媳妇娶过来罢,爹受了他们小两口的拜,也好安心将养身子。即刻就让生儿去杨家屯迎亲吧,不过小半日路程,到傍晚怎么也回来了。咱们在家里赶着发喜贴儿,准备婚宴,轿子一抬进门,就拜堂开席。”
“爹,我……”罗根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来吧,生儿,娘帮你把新郎倌的吉服换上。”罗太太牵起儿子的手就向门外走,“迎亲的仪仗家里昨天就给你预备好了……”
这些事,杨宝凤都是婚后好几个月才从周妈的口中听到的。
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但当罗家的花轿抬到杨家门口那一刻,杨宝凤仍有种始料未及的仓促感觉。
那天下午,黄氏和杨宝琴在东厢房里午睡未起,杨宝凤晌午给福姐儿洗了头发,摸摸差不多干透了,就拿了木梳和头绳,端张凳子放在房前的枣树下,要给她编辫子。
“二姨你听,屯子外面的大道上有人正在吹喇叭呢。”福姐儿说着,就要往院外跑去看热闹。
杨宝凤一把揪住她,把她抱坐在凳子上,漫不经心地说:“哪儿有啊,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见?”
“真有,你听听——挺远的……越走越近了。”福姐儿仍然扭动着身子,要往凳子下跳。
杨宝凤站在她背后,就用两肘夹住她的头,说道:“诶,你别乱动,看我把头路儿都分歪了,等一会儿给你梳出个大歪头来。”
这时,杨宝凤也听到远处的唢呐声了,喜气洋洋的调子,拖着颤颤悠悠的尾音,却无端地让她觉得心慌。
“准是谁家要娶媳妇了。”福姐儿说。
“不能吧,这几天也没听见你姥姥说起过呀。”杨宝凤按了按福姐儿的头,笑道,“大姐,你别像根猪尾巴似的乱扭,行吗?你再不老实,等会儿我让那帮吹喇叭的把你塞进轿子里抬走。”
听见二姨叫自己“大姐”,福姐儿乐得前仰后合,身子越发扭来扭去:“才不呢,把你塞进轿子里,把你抬走……”
杨宝凤刚给福姐儿编好一条麻花辫,一队红彤彤的迎亲人马就停在了她家门前。唢呐声愈发嘹亮,吱哇吱哇的,直往她的耳朵眼儿里钻,震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杨宝凤一惊,一把将福姐儿从凳子上扯下来,拉着她退回到东厢房里,反手掩上了房门。
该来的,总会来,杨宝凤独自待在屋子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黄氏和杨宝琴都在院子里与罗家迎亲的喜娘们寒暄,福姐儿大约也去看热闹了。
新娘子的大红吉服已经准备好,她默默地给自己换上。
翻出一片胭脂和一盒鸭蛋粉,她把自己涂抹得有红似白。没有眉笔,用一根点燃再吹熄的细木条儿代替。
在女中教书时剪过的头发刚长到及肩,盘不成发髻,她用火钳子把发梢向里卷了几下,扎上一条红发带,又在鬓边各别了一串红绢花,长长的,挡住耳垂,让人看不出她没有耳环戴。
蒙上红盖头就看不见路了,她只好拎着盖头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大红花轿就停在门前,轿帘上绣着金灿灿的双喜字,迎亲的唢呐声起劲儿地响个不停,屯子里的乡亲们三五成群,都来随喜。
杨宝琴是寡妇,按规矩没资格送亲。此时,本家的四对叔叔婶婶已经穿戴整齐,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他们是黄氏事先定下的送亲人选。
杨宝凤低了头,没在人群中寻找谁是罗根生,却一眼瞥见福姐儿正站在门前那棵枣树下发呆,一只手举在嘴边,牙齿一下一下地啃着食指的指甲,头发一半编好了辫子,另一半还披散着。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缓走过去,拉着福姐儿的手,带她坐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平平淡淡地说:“来,二姨帮你把辫子编完再走吧。”
福姐儿扭头看看她,扁扁小嘴想哭。许是院子里忽然多了这么多陌生人,她有些被吓住了,终究没有哭出声,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声不吭,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膝盖上。
蒙上红盖头前的最后一眼,杨宝凤看到几个系着大红腰带的罗家人正在抬她的嫁妆箱子。其中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说了一句:“新娘子的嫁妆可真沉啊。”
当然沉,杨宝凤在心里暗笑。她知道家里拿不出闲钱给她置办嫁妆,就没让母亲买任何衣裳首饰,只买了一对空箱子,把自己的几件随身衣裳和父亲留下的那些旧书都塞进了箱子里。
杨宝凤翻过一页书,长颈洋油灯的火苗也随之跳动闪烁。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灯光的影响,罗树在小襁褓里哼唧着动了起来。
杨宝凤赶忙把手里的书翻扣在梳妆台上,走过去轻轻拍着襁褓安抚他。
拍着拍着,襁褓里的罗树却哇的一声哭开了。
“噢,树儿,你一定是饿了。”杨宝凤赶忙盘起一条腿坐在炕沿上,把小襁褓横在膝头,伸手去解自己大襟上的纽襻,“来,树儿,吃奶。”
可是,罗树却哭得更大声了,小嘴一撇一撇的,不肯好好吃奶,小身子也在襁褓里直打挺,小脸儿胀得通红。
这时,门帘一挑,周妈披着一件长袄从外面走进来,笑道:“少奶奶,你摸摸看,小少爷是不是尿了?”
杨宝凤伸手一摸,果然潮乎乎的,就说:“可不是吗,我还以为他饿了呢。”边说边打开襁褓。
“孩子饿了和尿了,哭的声儿不一样,”周妈边说边拿了一叠尿布过来帮忙,“你细细听着,过一阵子就能品出来了。”
“再过几个月,他就该会说话了吧?”杨宝凤问。
“哎哟哟,我的少奶奶,哪儿有那么快的呀?”周妈一边手脚麻利地给罗树脱换,一边笑道,“你当是吹糖人儿呢——见风就长。想当初咱们少爷小时候,足足顶两生日了,才刚开始冒话。”
“真的吗?”杨宝凤不大相信,“我听我娘家妈说,我和我姐都是刚过一生日就会说简单的话了。”
“男娃儿金贵嘛,说话都比女娃儿晚,要不老话儿怎么说‘贵人语迟’呢。”周妈笑着拍拍罗树的小屁股,“哎哟哟,看看咱们这胖小子,不光尿得呱呱透,还拉了这么大一泡,怪不得刚才哭的这么响呢,哎哟哟……”
待到重新包好襁褓,杨宝凤把罗树抱在怀里喂奶。
周妈一边收拾换下来的尿布,一边笑道:“少奶奶,你的奶水可真好啊!咱们小少爷就是有口福,要不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给他找奶妈去呀?”
“是呢,年轻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杨宝凤缓缓拍着怀里的小襁褓。
少顷,罗树在襁褓中沉沉睡去,杨宝凤把他轻轻放到炕上,自己重新坐回到梳妆台的长颈洋油灯前。
“少奶奶,你怎么还不睡呀?”周妈奇道。
“让他这么一闹,我走了困了。”杨宝凤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周妈,你去睡吧,离天亮还有好一阵子呢。我再看几页书,看困了就睡。”
“哎,那我去睡了,等天亮了我还得熬腊八粥呢。”周妈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识文断字可真好啊,那么厚的书,一看就知道里头都说了些啥。”
“其实也没多稀奇,”杨宝凤笑道,“我也不过就是随便看看,说穿了,跟别人做针线、描花样也没多大区别,都是打发时间。”
周妈不知如何接口,又笑了笑,就夹着一卷脏尿布,挑门帘出去了。
杨宝凤把长颈油灯往前移了移,翻过一页书,在摇曳的灯光中默默地想,不都说‘人生烦恼识字始’么,可识字其实是很快乐的,结婚才是真正令人烦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