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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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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罗家沟那五年,是杨宝凤这一生中最凄惶、最无奈的五年。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腊月初七这天夜里,二十二岁的杨宝凤在猎猎风声中悠悠醒来,双眼将睁未睁之际,脑海里再次闪过一瞬间的恍惚——我是谁?我在哪儿?……
月色朦胧,透过糊着白棉纸的狭长窗子,映在她的棉被上。
她在被子里微微动了动双腿,大红羽缎被面顿时波光粼粼,绣在被面正中央的那一对五色鸳鸯也跟着轻轻摇晃,恍若真在水中缓缓游弋。
我在罗家大宅,我是罗家的儿媳妇……
杨宝凤回过神来,轻轻叹息一声,拥被坐起。
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她身旁碎布拼成的百衲小襁褓,那些碎布是罗根生的老奶妈周氏从村里各家各户一片一片讨回来的,那襁褓是杨宝凤的婆婆罗太太一针一线亲手为孙子缝缀起来的。按照罗家沟的风俗,穿百家衣,能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小襁褓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熟睡的小脸儿。杨宝凤端详着儿子罗树的睡颜,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长得半分也不像他爹罗根生,那稚嫩的眉宇间倒是依稀有几分他姥爷杨明礼早年的模样。
想到父亲,杨宝凤几乎落下泪来。
爹啊,你若还在世,一切是不是就都不一样了呢……
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她立刻叮嘱自己,明天一早去给公婆请安的时候若是肿着眼泡,婆婆眼尖,一准能看出端倪,一准要不高兴,少不得又会明里暗里说些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敲打她。杨宝凤可不想受这种闲气。
她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一大半,再用两根食指轻轻按住上眼皮,很有技巧地把余下的泪水挤出抹干,复又躺回枕头上,却半晌也睡不着,索性掀被下炕,穿好棉衣,走到梳妆台前,划根洋火,点亮台面上的长颈洋油灯,调整一下灯罩,使灯光避开罗树的小脸,然后在绣墩上坐下,从一摞书里挑出一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随便翻到中间的某一页,就着灯光读起来。
就连读书,婆婆一开始也是不许的。
那是她嫁进罗家四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起床梳洗,穿戴齐整之后,她照例去堂屋给公婆请安。
她刚行过礼、敬过茶,婆婆抿了一口茶水,放下盖碗,就开口教训她:“你现如今已经是我们罗家的媳妇了。我们罗家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家道也还算殷实,养得起你。老话说得好——‘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你日后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去学堂里教书了,现如今有那看闲书、舞文弄墨的工夫,莫不如好生学学针线锅灶上的事情,日后也能帮衬我管管这个家。”
就像一阵冷风蓦地灌进衣领,杨宝凤浑身一紧。
杨家已经败落了,她出嫁的时候并没有陪嫁丫鬟。嫁过来之后,伺候她日常起居的,是罗家的家生丫头翠花。她心知这定是翠花背地里向罗太太告了她的黑状,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娘说的是”。
所幸那天公公罗老爷兴致很好,在八仙桌腿上敲敲银水烟袋,随口问了一句:“不知媳妇看的是什么书啊?”
按照老辈的规矩,公公在这种场合不能跟儿媳妇直接对话,所以,罗老爷刚才这句话是问向罗太太的。但罗太太偏生大字不识一个,根本说不出杨宝凤到底读了什么书,一时窘住,只得红着脸挣出一句:“谁知道她,”随即向杨宝凤撇撇嘴,“你自己跟老爷说吧。”
杨宝凤就敛衣向罗老爷重新施了一礼,落落大方地开口说道:“回爹的话,媳妇近几天读的是《诗经》,读完之后打算接着读《论语》和《孟子》。”
罗老爷听了,着实一怔,微微颔首,却忍不住直接出言问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前几年念的又是西式学堂,怎么会愿意读这些古书?”
杨宝凤乍被公公称作“孩子”,心头一暖,愈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爹的话,媳妇娘家先父在世那些年,膝下无子,曾把家姐和我都假充男儿教养,闲来每每督导我们诵读些古籍。”
听杨宝凤提到故去的父亲,罗老爷不禁喟然长叹,转头向罗太太说道:“唉,想当年亲家翁的学问人品都是百里挑一的,英年早逝,真真可惜了。”
罗太太自然随声附和。
罗老爷又吸了一口水烟,清清嗓子,正色说道:“读书好啊,孔孟之道教人通达事理,往小处说,能修身齐家;往大处说,能治国平天下。《诗经》也好,读来令人心平气和,文圣公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正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修心养性,自然都是极好的。”
“爹说的是。”杨宝凤依然低眉顺眼地说。
罗太太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也听出罗老爷是赞成读书之意。自己心里想着既然这几年儿子罗根生不在家,儿媳妇若能平和无邪,总比心生怨念强上百倍,此后也就不再反对杨宝凤读书打发时日了。
其实,杨宝凤读圣贤书不过是装装样子。她平时经常读的多是一些外国的小说和剧本,主要有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易卜生的,她甚至还悄悄读过鲁迅的《彷徨》和《呐喊》。
这些书当然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全都来自罗根生的书房。
她和罗根生的婚结得十分仓促,罗家没时间另辟新房,只来得及把罗根生上大学前住的屋子简单装饰一番,卧室连着书房,权充新人的住所。
幸亏有了那间书房和那些书,杨宝凤才勉强扛过了生命中最难捱的五年。
那时候到底还是年轻啊,九十岁的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
嫁进罗家那五年,就算日子过得再艰难、再无望,她也只会硬生生地挺着,当时想到最多的一句话居然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是什么鬼话?有什么道理?
多年后再想起这段经历,才后悔自己当年根本就不应该急匆匆嫁过去,即便打算嫁,也得先问问人家罗根生到底想不想娶。
自己轻易就抛却了那样辛苦谋来的教职,却窝在罗家沟白受了好几年闲气,最后还差点儿搭上了性命。
为什么非要恪守婚约,辞掉做得好好的工作,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呢?
只能说,真傻。
那份教职是杨宝凤十七岁那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经过层层考试,好不容易才在县城一所女子中学里谋到的。
那所女子中学虽然是私立的,但给的薪水着实不低,再加上杨宝凤肯省吃俭用,余下的都捎回家里去,尽够黄氏、杨宝琴和福姐儿三个人吃饱穿暖了。
转眼两年匆匆而过,到了民国三十年(1941年)年秋季开学,杨宝凤又涨了薪水。她想着时局越来越动荡,战事胶着,乡下终究不如城里安全,就打算把母亲、姐姐和甥女都接进县城来一起住。
所幸她课余做家教的一位雇主家里恰好有空屋,也很愿意租赁给她。她已经去踏看过了,那房子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家具齐全,租金也不贵,她已经付了定金。
这天,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几时抽空回一趟杨家屯,帮母亲和姐姐收拾家当,好搬家进城,学校的门役进来告知她,门口有人找。
她供职的这所女子中学是寄宿制的,禁止外人入校。她以为是学生家长有事托付,就急忙走出校门,却赫然见到母亲黄氏独自站在门旁。
杨宝凤不禁浑身一紧——在她的印象里,母亲除了偶尔陪祖母去村西的感应寺进香之外,一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此时,黄氏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套外出衣裳,脸色很是局促不安。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驴车,一个不认识的车夫斜签着身子坐在车辕上,正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两头驴子靠在一起,温顺地把头探进地上的一只麻包里,默默地咀嚼着草料。
杨宝凤风风火火地走上前,一把抓住黄氏的手,劈头就急吼吼地问:“娘,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没事儿,你姐和福儿两个都好端端的。”黄氏忙笑吟吟地说,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车夫。
杨宝凤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车夫跳下车辕,伸手抬了抬头上的旧毡帽,很拘谨地向她弯弯腰,算是致意。
听见家里没出事儿,杨宝凤顿时松了一口气,放开手问道:“娘,您这是坐了谁家的驴车进城啊?”
“嗯……罗家的。”母亲放低声音,同时轻轻拉起了她的手。
杨宝凤猛一激灵,顿时猜到了母亲的来意。
“凤儿啊,昨日头晌罗家太太来咱家里了,找我商量你和罗家少爷的婚事……”
不等母亲再说下去,杨宝凤就打断了她的话:“娘,爹过世那年奶奶不是都跟罗家太太说好了吗,我毕了业先工作,要等罗家少爷念完大学,找到事情做了再完婚。现如今离他毕业还有二年呢,他家里怎么又忽然提起这个事来了?”
“是啊,是啊,罗家少爷的书还没念完呢,”黄氏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低了头小声说道,“可是,凤儿,罗家新近出了点儿状况——罗老太爷身上越来越不好,怕是日子不多了,老人家想在往生之前看到长孙完婚。罗家太太也说,就当冲冲喜吧,万一罗老太爷的事出来了,罗家少爷又要守孝三年不能婚娶,要是真再拖上个三四年,你们俩就都太大了。昨晚上我和你姐商量了一宿,都觉得现如今你爹的三周年已经满了,那边罗老太爷的事儿还没出来,正是百无禁忌的好时候……”
“娘,我姐这几年糊里糊涂,你怎么能跟她商量,怕不是也糊涂啦?”杨宝凤再次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也不想想,咱家里的地土早就全卖光了,房子也差不多都炸塌了,只剩一间东厢房勉强住着,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嫁了,家里没了我这份薪水,你们三个吃饭穿衣都靠什么?”
黄氏的神色闪烁了一下。
见杨宝凤还要开口,她赶忙捏捏女儿的手,低声说道:“凤儿,你小点儿声吧,让人家听见了不好……”她偷眼瞟了一下罗家的车夫,见那人正猫腰往麻包里添草料,似乎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娘儿俩在说些什么,才接着说道,“罗家今日一大早就打发人把聘礼送过来了,说是一时仓促,来不及置办东西,都折成现洋了。罗家太太还捎话来说,已经央人给少爷在京城的学堂里拍了电报,催他赶快回来……”
杨宝凤呆了一呆,看看母亲的神色,心知罗家的聘礼一定不菲,尽够维持几年家用。
她叹了口气,扭头看看工作了两年的学校,鼻子一酸,一种自己即将被卖掉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与罗根生的婚事是刚出生那年祖父和罗老太爷一起喝满月酒的时候就定下的,与母亲和姐姐半分关系也没有。
然而,这种即将被卖掉的感觉依然丝丝缕缕萦绕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