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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三) ...

  •   就在杨宝凤嫁给罗根生的第三天下午,罗老太爷去世了。家里人这才回味过来,此前罗老太爷精神抖擞的那三天其实是回光返照。
      按照罗家沟的风俗,新婚第三天新娘子和新姑爷要一起到娘家回门,所以,罗老太爷离世时,杨宝凤和罗根生正在杨家屯省亲,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
      据说罗老太爷临终前两眼一直看着房门口,就是在等罗根生的意思。罗家人因此对杨宝凤颇有怨言。杨宝凤心里虽然明白,却也无从化解,少不得暗自忍耐。
      婚礼连着葬礼,杨宝凤脱下大红吉服,披麻戴孝,直接从新娘子变成了冢孙妇,跪在罗太太身后为仙逝的罗老太爷举哀,一日早中晚三遍痛哭。
      为了能顺利地为只有一面之缘的罗老太爷哭得涕泪俱下,杨宝凤不得不暗地里使劲儿掐自己的大腿。
      夜里,罗根生可巧看见了那片瘀青,杨宝凤只好扯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书房抽屉里有红花油,我去拿来给你搽搽?”罗根生问。
      “不用,也没多疼,过几天自己就好了。”杨宝凤浑不在意地说,心里却在想,搽了也白搭,明天一早还得接着掐。
      很多年后,她对当时拒绝了罗根生的好意有点儿后悔,因为这是罗根生这辈子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地关心了她。

      罗根生自己倒是完全发自内心地涕泪俱下,但他偏偏不能专心痛哭。
      他是长房长孙,葬礼上诸般仪式自然都少不了他,跪灵哭丧、迎来送往、扶柩落葬、执幡摔盆……,一直忙到烧过了头七,才渐渐消停下来。罗根生想到再不返回学校,落下的功课就太多了。他读的是医科,课业重,落下容易补上难,只好急匆匆地离家往京城的学校赶。
      临行前一天下午,杨宝凤跟着周妈给罗根生打点行装。罗太太在一旁用挑剔的目光盯着她看,饶是她万分加小心,仍不时被罗太太批评几句,让她仿佛芒刺在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
      周妈言语行动对杨宝凤倒是分外和气,而且和气中还透着一股亲近,令杨宝凤觉得很受用。
      杨宝凤猜想,这很可能是因为婚后第二天上午周妈来给她叩头道喜,罗太太指派给她的丫头翠花在旁边说了一句:“这位周妈妈是咱们少爷的奶妈,少爷打小吃她的奶长大的。”杨宝凤听了,就赶忙上前把周妈扶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您老是少爷的奶妈,也算是我的长辈了,我哪里敢受您的拜,该是我给您行礼才对。” 说罢,跪下还了礼,还赏了她一只红包。
      大约就因为这件事,杨宝凤结交下了周妈,却也得罪了翠花。因为她手里的钱只够包一只红包,给了周妈,就没有翠花的份儿了。
      事后想起来,她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出嫁前,她没想过罗家会给她指派一个丫鬟,也不知道罗根生都二十出头了,家里还留着他小时候的奶妈。她自己没预备多包一只红包的闲钱,嫁妆里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翠花。
      当然,她可以私下里向罗根生要一点儿钱,可是,新婚第二天上午的罗根生对她来说,虽然已经行过了合卺之礼,但基本上仍然是个陌生人,她真抹不下面子对他开这个口。
      幸好在县城上学那些年她一直住校,生活上的事自己都会打理,平时也用不到翠花做什么。
      只是,她拦不住翠花暗地里向罗太太说她的坏话。
      唉,说就说吧,还能怎样呢?她很无奈地想。

      送别的时候,罗太太抹起了眼泪,罗老爷心里其实也舍不得儿子走,但还是很豁达地劝她,说等到了年底生儿就又回来了,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个月的光景。
      罗根生要到县城去坐火车,登上进宝赶的马车之前,他自己也这样宽慰母亲。
      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个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后,杨宝凤曾无数次想起,她这一辈子与罗根生共处的日子,前前后后总共也就只有这么十天,其中三天还是在给罗老太爷守灵和送葬中度过的。她虽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但两个人之间说过的话,加在一些也不足一百句,无论是用毛笔还是钢笔,写在一页纸上都能写得完。

      其实,杨宝凤这一生中,还给罗根生写过三封信。

      自那次离家后,罗根生先后寄回来过四封家书,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封。
      那些家书自然都是写给他父亲的。但罗老爷每次收到儿子的信,都会喜滋滋地拿到饭桌上,在开饭前给全家人朗读一遍。
      罗根生的每封家书写得都不长,信里大多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偶尔也谈几句学业和时局。每封信的结尾都问候一句母亲和周妈身体安康,然后提一句要杨宝凤这个妻好好在双亲膝下尽孝。
      每次罗老爷读完家书,在一旁伺候吃饭的周妈都会从大襟里抽出手帕子擦眼角,边擦边说:“我们少爷真是个好孩子啊,离家这么远,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
      罗太太就会说:“他小人儿家记挂你还不是应该的,谁让他是吃你的奶长大的呢。”
      这时候罗老爷就会对低头坐在下首吃饭的杨宝凤说:“待会儿吃过了饭,你到你娘房里去,替我给生儿写封回信。”待到杨宝凤起身应过了“是”,他就会转头对罗太太抱怨一句,“唉,岁数大了,我这眼神儿越来越不行了,看书写字都特别费劲儿,真是老喽。”
      “上年纪了,谁都眼花。”罗太太也不当回事儿,随口应了一句,却把盘子里的鱼啊肉啊的夹几筷子,送到他的碗里,笑着说:“那老爷您就好好补一补吧。”
      杨宝凤给罗根生的回信其实都是由罗老爷口授,她听写下来的,所以,在每封信结尾落款之后,她都用小字注上一句“妻宝凤代笔”。
      杨宝凤写回信的时候,罗太太就坐在一旁,很仔细地看着她写,仿佛自己也能看懂似的。
      写完第二封回信的那次,杨宝凤不禁问道:“娘,您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我也帮您写下来吧,放在爹的回信里,一起寄给他。”
      一向对她严厉苛责的罗太太一怔,随即微红了脸,小声说:“我也没念过什么书,哪儿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呀?”
      “不用,娘,”杨宝凤笑道,“像咱们平常这样说话就行,写下来也是一样的。”
      罗老爷就站起身,说:“那好,你们婆媳俩慢慢说,慢慢写吧,我就不旁听了。”说罢,随手把罗根生的信往炕桌上一撂,“生儿这封家书也让他媳妇收着,我老了,爱忘事儿,放在哪儿,过几天就想不起来了,千里迢迢寄回来的,弄丢了怪可惜的。”
      于是,杨宝凤就有机会看到了罗根生写的字。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字体,与常见的楷书、隶书、行书、草书之类的毫不相像。猛一看去,那些字都以同一个角度很整齐地向□□斜着,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写就的,很清晰,很好认,却又不像小学生的字那么规矩方正,看起来有一种伸胳膊撂腿的感觉,活像一个四仰八叉摊开在炕上的大男人。

      罗根生的第三封家书恰巧在腊八那一天寄到了罗家大宅。
      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封信的结尾,除了那些问候和叮嘱的话之外,他居然还写了一句大白话——“爹娘给我娶的媳妇还不错,至少字写得很很漂亮。”
      信是罗老爷在晚饭桌上念的,当时,全家人都在喝周妈熬了一整天的腊八粥。
      杨宝凤乍一听闻,惊得差点儿被口里的腊八粥呛到,随即心底渐渐泛起一阵得意。但她努力保持着低头喝粥的样子,脸上一丝半点儿也不敢表现出来。
      出嫁前黄氏教导过她——宠辱不惊,这是妇德里最最要紧的一条。
      但二十岁的杨宝凤就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得意,一直得意了好几天。
      她对罗根生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整天和他的父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他的夸奖还是十分在意的。
      算你有眼光,看到了我的好,她在心中暗想。
      她和杨宝琴姐妹俩的字都是从小由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些年,杨明礼抱病,居家静养,平日里少不得靠调素琴、阅金经打发时间,经年累月下来,对医卜星相、琴棋书画都颇有心得,闲来无事,就以调教两个女儿为乐。
      杨宝琴生性不喜读书识字,平时大多跟着母亲黄氏学些针线锅灶方面的本事。杨宝凤虽然比姐姐小七岁,却生得一副聪明伶俐、秀外慧中的模样,教什么,会什么,尤其喜爱绘画和书法。杨明礼心里欢喜,于是经常督导她临宋徽宗的瘦金体字帖。
      后来,杨宝凤上了西式学堂,经常要用钢笔写字。她嫌瘦金体每每需要顿笔,写得太慢,于是又学了行书,从此字体就介于瘦金体和行书之间。
      她虽然写得快了,但仍牢记父亲的训诲——撇、捺、斜勾等笔划都拉得很到位,“见”、“贝”等字中的下框也写得格外修长。
      “相书上讲,‘字如其人’,”杨宝凤这一生中曾无数次忆起父亲说这句话时的模样,“如此写法,才是长寿永福之相。”
      杨明礼卧病日久,对长寿一事分外敏感。
      他的话也许真有一些道理吧,随着年岁渐长,杨宝凤偶尔就会这样想。
      的确,牢记父亲训诲的杨宝凤这一生虽然历尽沧桑,但仍身强体健、耳聪目明地活到了九十岁,比宋徽宗和杨明礼的寿数加在一起还长些。
      在这一生漫长的岁月里,她把父亲的这句训诲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罗树,再传给了孙子罗林和孙女罗兰。罗林和罗兰的字虽然都称不上瘦金体,但写得都非常漂亮挺拔,猛一看去,颇有他们太姥爷的遗风;只有罗树,从小性格就跳脱不定,淘气异常,字一直写得很垮,很难看,猛一看去,倒是很像当年罗根生家书上那种“摊炕体”的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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