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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巳时-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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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曾启珍去应门。
杨宝凤蓦地清醒过来。
少顷,进户门吱呀一声,罗树回来了,使劲儿咳嗽一下,带进来一股冷风。
“今天外头这天儿可真糟糕——刮大风;可冷了,冻得人都要碎了;雾霾特别重,喘气儿都呛嗓子,咳咳……”他又用力清几下喉咙,才换了拖鞋,把花布购物袋咕咚一声放在餐桌上。
那购物袋是曾启珍用罗兰从前的旧裙子改制的。曾启珍过日子特别仔细,罗兰出嫁后留在娘家的旧衣物大都被她修修改改,派上了新用场。
罗树把买回来的东西从购物袋里往外掏,每掏出一样,就念叨一句——
“料酒。”
“酱油。”
“大葱。”
“姜。”
“两瓶黄桃罐头。”
“齐了。”
曾启珍拿起料酒,又瞥了一眼酱油瓶子,抱怨道:“不是说了让你买老抽吗?怎么买了这种酱油?”
“你说的那个‘老抽’呀,才几块钱一瓶。我这个可是零添加的头道酱油,二十多块钱呢,都快三十了,一瓶能买你说的那个好几瓶!你这个人啊,买个酱油也要挑最便宜的,用得着那么省吗?”罗树不高兴地大声抱怨。
曾启珍也不生气,从一捆葱里抽出一根大的,又掰了一小块儿姜,一边返身回厨房,一边说道:“你不明白,不是省不省的事儿。老抽颜色重,是专门给红烧肉上色用的。越贵的酱油颜色越浅,做出来的红烧肉白刷刷的,不好看。”
罗树大约也听出了自己理亏,却硬着头皮辩解道:“就你明白!反正都是自己家里人吃,要那么好看干啥?健康才最重要!”他边说边往南屋走,没好气地把花布购物袋团成一团,随手塞进鞋柜的抽屉里。
曾启珍没言语,只把桌上新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进冰箱,直到罗树进了南屋,才暗自嘟哝了一句:“煮熟的鸭子——嘴硬。”
罗树在南屋脱了外衣,坐下来刚打开电视,就听曾启珍在厨房里喊:“哎,老罗!”
“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面嚷嚷,干什么?”罗树大声说。
“你给大林打个电话,提醒他们出门的时候给森森戴个口罩,穿暖和点儿。”
“一天天不够你瞎操心的,人俩是亲爹亲妈……”罗树嘟哝了一句,抱怨归抱怨,还是拿起电话,打给了罗林。
朔风猎猎地拍打着西窗,杨宝凤睁眼看着窗外。雾霾似乎浅淡了一些,楼下那株枣树伸到窗前的树尖已经能分辨出枝干了,对面楼上的窗子也隐约显出了形状。
罗林就要来了,她默默地想,心里仿佛有一只小小的气球,正在被对孙子的盼望充盈着,一点儿一点儿地越胀越大,感觉轻飘飘的。
杨宝凤真心很喜欢孙子罗林,但对重孙子罗森的感情却非常一般。这一来因为罗森才不满五岁,年纪太小了,还不懂得和她这个太奶奶亲近;二来也因为杨宝凤亲手带过罗林,从出生两个小时开始,一直带到六岁上小学前。
其实细说起来,她带孙女罗兰的时间更长些。罗兰出生第四十天,她就从杨家屯来到罗树和曾启珍在省城的家里,帮忙带孙女。十一年后,当她被杨宝琴的养子禄哥儿接去京城时,罗兰已经上初中了。
但孙子嘛,在她心里的位置到底比孙女重要许多。更何况罗兰长大后一直工作好,收入高,衣食无忧,嫁的人也很靠谱,不像罗林,没收入,没工作,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她这个做奶奶的,多帮衬孙子一些又有什么不对呢?
想到这里,罗兰微笑的面容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笑容里明显含着一丝嘲讽,仿佛在说,罗根生早就不要你了,你跟罗家也早就没关系了,区别对待罗家的男孩和女孩,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不,罗兰从没真这么说过,杨宝凤想。
不过,最近几年来,她总是隐隐觉得罗兰对她不如从前那么亲了。难道是因为她从京城回来那次给孙子和孙女买纪念品,给罗林买了一条份量很足的大金链子,却只给罗兰买了一只小小的金戒指吗?
应该不是吧。
老话说得好——从小看大,三岁至老。
杨宝凤亲眼看到的,罗兰从小就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这姐弟俩小时候过年得到的压岁钱,一回家就被曾启珍收走了。罗林总是当面背后地抱怨,但罗兰从来什么都没说过。
还有,罗兰和季伟泽结婚的时候,罗树两口子挺抠门儿,总共只花了不到五千块钱给罗兰办嫁妆,其中三千还是用罗树的名字存的定期存单,罗兰也高高兴兴地嫁了,连婚纱照都没拍,也没表示任何不满。
这些年来,杨宝凤的退休金明里暗里几乎都贴补给了罗林,罗兰也像完全没看见似的,什么也没说过。
她还知道,罗林不仅拿了她的退休金,偶尔也会从罗兰和季伟泽手里拿一些钱。曾启珍和罗树都知道,但也假装没有这回事儿,既没把钱还给罗兰,也没认真制止过罗林,甚至连罗兰平时缺不缺钱、日子过得舒不舒心都没问过。
罗兰真的会因为她买的纪念品厚此薄彼,就对她有想法吗?
应该不会吧。
可是,罗兰对她在态度上的变化大约真的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呀。
为什么呢?
难道是她自己想多了吗?
…… ……
杨宝凤想着,想着,脑子就有些乱了,罗林和罗兰婴儿时的样子、童年时的样子、少年时的样子、长大后的样子都不得要领地混在了一起,恍恍惚惚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形象仍然挥之不去。
朔风猎猎地拍打着西窗,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房门吱呀一响,杨宝凤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儿媳曾启珍走进来,两手端着一盆水,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卷成一卷儿的护理垫和纸尿裤。
随着她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郁的炖肉香。
杨宝凤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可是,曾启珍根本没看她的脸,只扭头对着敞开的房门外,有点儿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老罗,你过来帮我一把!”
罗树很少见地没有抱怨,马上趿拉着拖鞋进来了,掀开杨宝凤的被子,和曾启珍一起给她收拾换洗。两个人都只闷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说。
杨宝凤觉得自己也一声不吭似乎不太好,就强忍着腿疼,问儿子道:“树儿啊,大林过一会儿要来啦?”
罗树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罗兰也来吗?”杨宝凤又问。
“来吧,谁知道她。”曾启珍说。
“别净瞎打听了,你配合一点儿。”罗树给母亲翻了个身,把干净的护理垫铺到她身下。
杨宝凤疼得浑身一激灵,就闭了嘴,一心一意地忍着腿痛,没一会儿工夫,刚换上的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
罗树和曾启珍刚把杨宝凤收拾整洁,罗林和方媛就带着罗森来了。
“唉哟哟,我的大孙孙哟——”曾启珍仔细擦干手上的水珠,张着两条胳膊向刚被罗林放到地上的罗森走去。
唉哟哟,我的大孙孙哟——听到罗林的声音,杨宝凤在心里也这样喊了一遍。
这时,曾启珍已经把罗森抱在怀里,贴着他的小脸蛋问道:“森森呀,你冷不冷啊?爸爸给你戴口罩了没有啊?”
罗森先天视力不好,不到一岁就开始戴眼镜,此时眼镜片上蒙了厚厚一层水汽,眼前雾蒙蒙的,心里就有点儿不爽,对曾启珍的问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声也不吭。
“我不是都打电话提醒过你们给孩子戴口罩了吗?”罗树从南屋走出来,有些不悦地对罗林和方媛说。
“接电话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发了。”方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上前,双手摘下罗森的眼镜,从包里找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擦镜纸,撕开后仔细地擦拭。
“雾霾天气出门要戴口罩。”曾启珍笑着对罗森说,“我让你爷爷打电话提醒你爸你妈,你爷爷还说他俩是亲爹亲妈,笑话我瞎操心,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忘了?我们森森最聪明了,下回自己想着戴口罩的事儿啊。”
方媛听了,脸上就讪讪的,不大好看。
“亲爹亲妈是不假,就是一对儿不怎么当心的亲爹亲妈。”罗林自嘲地一笑,把钥匙包挂到腰带上,伸手揪揪方媛身上单薄的外套,“大家都来看这个亲妈,不仅自己不戴口罩,穿得还这么少,怎么劝都不听,出门觉得冷了也不敢说冷……”
“哎呀,谁冷了?我这个是纯羊绒的,特别暖和。”方媛边说边把衣服从罗林手里揪出来。
“嗯,你们给森森穿的还挺厚实,没戴口罩要挨批评,但是这个值得表扬。”曾启珍动手给罗森脱去鼓鼓囊囊的厚外衣。
“唉,总算遭到了表扬。”方媛带笑不笑地说。
大家这才进了屋。罗树和曾启珍都围着罗森转,罗林和方媛就直接进了杨宝凤屋里。
“奶,你感觉好点儿没?”罗林坐在杨宝凤的床边,拉住她的手,亲切地问。
方媛站在罗林身后,也笑笑地叫了一声“奶”。
“就是腿疼啊,不敢着地,一步道儿也走不了。”杨宝凤抓住孙子的手,故意把脸扭作一团,表示很疼很疼。
罗林隔着被子轻轻摸了摸她的腿,说:“那总这样也不行啊,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你妈天天晚上给我打吊针呢。”杨宝凤给孙子看两个手背上的针孔。
“那你觉得见没见点儿效啊?”罗林又问。
杨宝凤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见罗森摇摇摆摆地走进来,手里举着用筷子穿起来的一串肉块儿,笑嘻嘻地给罗林和方媛看。
“谁给你穿的肉串儿呀?真不错!”方媛笑道,“森森,你还没问太奶奶好呢。”
罗森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杨宝凤,马马虎虎地说了一声“太奶奶好”,转身刚要跑出门,却一头撞在曾启珍的腿上。
“哎哟,我的大孙孙,你慢着点儿!”曾启珍弯腰扶住罗森,帮他正了正撞歪的眼镜,看了杨宝凤一眼,向罗林和方媛笑道,“人一上了年纪,血管就容易栓塞。她这个估计就是股动脉堵了,打一阵子溶栓药就会有所缓解。”
“那得多久才能见效啊?”方媛问。
“这个……”曾启珍看了方媛一眼,很委婉地一笑,“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对药物的敏感程度也不一样。再说,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就是送到医院去,基本上也是这个治法。这天寒地冻的,她也折腾不起。”
几个人正说话间,忽听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罗林就笑道:“一听这个砸门的声势,就知道是小贝来了。”
曾启珍就牵起罗森的手,说:“森森啊,走,咱们找你小贝姐玩去。”
彼时罗树已经把大门打开,满脸堆笑地对跑进门的小贝说:“小贝呀,姥爷家的大门都要让你给砸坏了,赶明儿让你爸你妈给赔啊。”
小贝笑嘻嘻地反驳:“这门又不是纸糊的,敲一下坏不了,姥爷你怎么还碰瓷儿呢?”
罗林就在一旁笑道:“哟,咱们小贝都知道什么叫‘碰瓷儿’啦,看看,到底是上小学了,就是不一样哈,谁教给你的呀?”
“我同桌刘奕博故意把文具盒摆在课桌边上,谁一路过碰掉了,他就让谁赔,老师说他是在‘碰瓷儿’。”小贝说。
“那老师是怎么处理他的呀?”罗林半蹲下身子,很好脾气地问。
“老师就把他带到办公室去反省了呗,那天的课他全都没上着,就去食堂吃了个午饭,然后就放学回家了。”
“那你这个同桌找你‘碰瓷儿’不啊?”方媛问。
“才不呢,”小贝嘻嘻一乐,“他打不过我,在我面前可老实了。”
“咱们小贝练跆拳道,一般小孩都不是对手。”罗树很夸张地大声说,看见小贝戴着口罩,就对曾启珍笑道,“你看人家罗兰,不用提醒就知道雾霾天出门得给孩子戴口罩。”
“哟,小贝这个口罩还挺高级的呢,是N95的吧?”曾启珍也说。
方媛的脸色又尴尬起来。
罗兰察觉了,笑道:“我家小贝戴口罩可不是因为雾霾,这孩子是过敏体质,一到天冷就爱打喷嚏、淌鼻涕,一出门就得戴上口罩,这样多少能缓解一点儿。”
“也是哈,”罗林说,“我记得小贝小时候就一直起湿疹。”
“是啊,现在也没好全呢。”季伟泽说,弯腰去逗罗森,“森森啊,你这个肉串不错呀,给姑父吃一口呗。”
罗森举着肉串,扭头就往屋里跑。
大家就都笑着进了屋。
每次看到罗兰,杨宝凤的心神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罗兰长得既不像曾启珍,也不像罗树,猛一看去,那身段和眉眼倒很有几分像杨宝凤年轻时的模样,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姿态与杨宝凤年轻时极其神似。
这一次,罗兰又给她带来了几本小说,其中果然有她上次提到过的《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这本书有点儿厚,你拿久了可能会觉得沉。奶,我还给你带了个躺着看书用的支架,看看你喜欢不?”罗兰很贴心地说。
杨宝凤就让罗兰把那几本新带来的小说摞在她的枕边,然后看她忙着在床头支起一个铝合金的阅读支架。
罗兰个子不算高,身材虽然纤细却凹凸有致,头发微微有些自然卷,眼睛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双眼皮很宽,小嘴巴,嘴角边的酒窝很明显。杨宝凤痴痴地看着,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这么漂亮的人儿,谁能不喜欢呢?
如果当年罗根生没有离开家,或者,如果当年她和罗根生一起走了,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截然不同了呢?在过去的七十年中,杨宝凤曾千百次地这样想。
七十年过去了,她已经记不太清罗根生的长相,只是很主观地认为,罗树和罗林长得都不怎么像他。
但她仍然时常忆起罗根生这个名字。
只是每次想到他,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大多是罗家沟、罗老爷、罗太太、周妈、进宝、翠花等人的形象,还有猎猎风声回响在她的耳畔。
那是从罗家沟刮过的风。
那呼啸的风,夹杂着遥远的记忆,铺天盖地,从整个村子席卷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