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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杨家屯-陶姨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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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宝凤十六岁那年夏天,杨明礼去世了。
杨家上下虽然十分悲痛,但也并没有谁觉得有多么意外。
那天,杨宝凤从县城的师范学校请假回家奔丧。送葬回来之后,她听到杨老太太哭着感叹“杨家从此再无一个男丁”时,心里猛地一震——从前,她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儿,不问世事,只管读书和玩耍;如今,父亲不在了,祖母老了,母亲也正在变老,姐姐嫁了,杨家的担子从此不就要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吗?
那天夜里,杨宝凤在母亲的卧房外陪夜,无意中听见母亲在屋内对桃子姑娘说:“妹子,你反正也没跟他圆房呢,年纪轻轻的,不如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吧,好歹成个家,开枝散叶,总比耗在这儿,陪着咱们这几个老的受苦强。”
桃子姑娘一声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哭,鼻子一抽一抽的,让在卧房外偷听的杨宝凤很形象地想到了近来总在小说里看到的一个词——啜泣。
“傻姑娘,这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是为了你好。”黄氏叹道,“你看着比凤儿也没大几岁,就连凤儿,我也得劝她赶紧退了学嫁人。家里这几年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再交不起学费了,就连有饭吃的日子也说不准还能维持多久……”
第二天,黄氏果然找杨宝凤说了退学嫁人的话,随后就发生了杨老太太卖掉金簪子给杨宝凤交学费的一幕,那支在杨老太太的娘家传了七代的金簪子,是她手里的最后一件陪嫁。
很多年后杨宝凤才渐渐理解,因为父亲长年卧病,母亲对桃子姑娘并无一般大户人家妻对妾的妒忌、提防与鄙视,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把她当成了一个伙伴、一个小妹妹,甚至是一个孩子。
母亲当时劝桃子姑娘嫁人,的确是真心为了她好。按照当时农村的说法,自从父亲去世后,杨家已经绝户了,更何况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财,杨家已经无可挽回地彻底败落了。一个破落户留下的小老婆能有什么好前程呢?只有嫁人,才会有新的人生。
但在那时,十六岁的杨宝凤却在想,桃子姑娘如果真嫁出去了,杨家的确可以少负担一个人吃饭,不过,也少了一个人干活儿。
那时县城周边战事频仍,物价一天比一天飞涨,日子越过越艰辛。杨家的马车和车夫连升早就被军队征用去了,一去就没了音讯。窦妈本是杨老太太的陪嫁侍女,年纪太大了,腰疼得直不起来,半年前也辞工去儿子家养老了。杨宝凤还有一年才能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这时如果桃子姑娘再离开,整个杨家平时就只剩下杨老太太和黄氏两个女人了。
一想到这些,十六岁的杨宝凤就愁肠百结。
然而,因为持续不断的战事,十里八村几乎看不到青壮年男人了,寡妇却一天多似一天。虽然战火暂时还没真正烧到杨家屯,但人心惶惶,要想给桃子姑娘找个适龄且值得托付的人家实属不易。于是,桃子姑娘就在杨家羁留下来,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黄氏伺候杨老太太的饮食起居。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杨明礼过世尚不满百日,杨宝琴就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来了。
杨宝凤至今还记得当天的情景。
那时她正放暑假在家,当杨宝琴母女出现在杨家大宅门口时,她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三个衣衫褴褛、满面风尘的人居然就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
那时候福姐儿刚满六岁,寿姐儿还不足四岁。杨宝琴背着寿姐儿,拉着福姐儿,娘儿仨是从李洛村一步一步走来的。李洛村与杨家屯之间隔着两座山和一条河,杨宝琴拿不出坐渡船的过河钱,沿河岸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木桥,胆颤心惊地过了河。平时坐马车小半天就能跑完的三十里路,娘儿仨足足走了两天一夜。
“凤儿呀——”杨宝琴一声长嚎,颓然倒在地上,背上的寿姐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姐!”杨宝凤赶忙跑上前搀扶她,一时没搀起来,回头大喊,“奶奶,娘,你们快出来!我姐回来了!”
黄氏听见杨宝凤喊,和桃子姑娘一左一右搀着杨老太太,满心欢喜地迎出来。乍见眼前的场景,杨老太太和黄氏都吓呆了,半晌才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搂着杨宝琴和两个孩子,也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大作。
杨宝凤没法儿,一眼看见桃子姑娘站在身边,赶忙说道:“桃姨娘,你快先帮我把老太太搀进屋去再说!”
待到终于把哭泣的一干人等都弄进屋,杨宝凤已经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姐,你先别忙着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姐夫呢?”杨宝凤喘着气问。
“死了……”杨宝琴哭着说。
杨宝凤也急了,摇晃着姐姐的肩膀问:“怎么死的?你得说清楚呀!”
“被一群人开枪……打……打死的。”杨宝琴抽泣着说。
“被什么人打死的啊?”杨宝凤追问。
“不……不知道。”杨宝琴说,“头一天晚上寿姐儿夜里肚子疼,还有点儿发热,一大清早我就背着她去邻村找张郎中瞧病。福姐儿非要跟着去,我就把她也带上了……”
杨宝琴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李洛村没有医生,村子里的人要看病,都到毗邻的张各庄去找张郎中。
张郎中家世代悬壶济世,不事稼穑,医馆就开在村口的一片小山坡上。周围都是草地,从那里一眼就能望到河边。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全,杨宝琴就背着寿姐儿,拉着福姐儿,来到张郎中的医馆门口。
彼时张郎中刚起身,正在院子里打八段锦,他的婆娘正抱着一木盆衣裳往外走,要趁早间凉爽,去村口的小河边浆洗衣裳。
乡里乡亲,彼此自然都是熟络的。杨宝琴与郎中婆娘寒暄几句,就带着孩子进屋瞧病去了。
张郎中给寿姐儿仔细把了脉,又叫伸舌头,看了看舌苔,随即和善地笑道:“李大奶奶,您用不着忧心。姐儿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是小孩子贪嘴,吃多了积食,用点儿小药调理几天,饮食上再清减一点儿,将养将养就好了。”
杨宝琴放了心,笑道:“那就有劳先生给开个方子,我回头就去抓药。”
张郎中就说:“姐儿年纪太小了,喝汤药难免哭闹,又伤脾胃,不如就用点儿现成的丸药吧。我这儿有蜜炼的九制山楂丸,消食健脾,味道还好得很,当糖吃也不为过,就是您得费心看着点儿,给姐儿按剂量吃,到底是药三分毒,别吃多了。”
杨宝琴听了,心里欢喜,付钱抓了药,正要带着俩孩子回家去,却见郎中婆娘抱着洗衣盆从门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变毛变色地说道:“可了不得了,李大奶奶,我刚看见一群拿枪的把你家男人连踢带打地往河滩上推搡呢!”
杨宝琴大吃一惊,本能地就要往门外冲。
张郎中一把拽住她,说道:“李大奶奶,你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俩小闺女,能顶什么用呢?”说罢,把后窗推开些,望出去正是河滩,这时天刚麻麻亮,远远地只见一群人正在对一个穿着长衫、捆着双手的男人拳打脚踢。
杨宝琴也凑过去细看,正看见她的丈夫李家齐被按跪在地上,背后十几个人平端长枪,枪口火光一闪,响起一片像过年放爆竹似的声音,她丈夫就像一个破布袋一样应声倒在河滩上,随即血就从他的身上汹涌地流出来。
她吓得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丈夫在黎明淡青色的天光中一动不动地倒在河滩上,身上流出的血汇成一条深红色的小溪,蜿蜒流进浑浊的河水里。
“李大奶奶,您别愣着了,趁着天还早,没人看见您,赶紧带着孩子逃命吧。”张郎中在一旁说。
“可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杨宝琴喃喃地说。
“要不,你先回娘家躲一躲?”郎中婆娘试探着建议。
“对,对,娘家。”杨宝琴有些语无伦次,带着两个孩子就往门外走。
“你等等,”郎中婆娘叫住她,去灶间揭开锅盖,把几个饼子用屉布一包,塞进她的怀里,“给孩子带点儿吃的,路上垫一垫。”
就这样,杨宝琴在出嫁七年后,带着两个女儿又回到了杨家大宅。
娘儿仨刚安顿下来没两天,杨宝琴就小产了。
黄氏请了屯里的收生婆来帮忙,足足折腾了大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才娩下来一个死婴。
“可惜了了,都怀了五个多月了,还是个男娃儿呢。”收生婆托着死婴给杨老太太和黄氏看,“这八成是受了大惊吓,要不身上不能有这么些青瘢。”
福姐儿和寿姐儿一直不大明白身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大人们也没把李家齐的死讯告诉她俩。杨宝琴小产后一直病恹恹的,想照顾女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时候福姐儿已经满六岁了,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杨宝凤正在放暑假,每天都教她认几个字,再算几道十以内的加减法。可惜福姐儿似乎不太聪明,对读书识字也没表现出多大兴趣,学了忘,忘了学,大半个月下来,总共也没认得几个字,算数更是一点儿也没学会。
“这孩子别是给吓傻了吧。”黄氏背地里很担心地说。
“别瞎说!”杨老太太赶忙打断她的话,“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害怕?过些日子就好了。”
寿姐儿吃了张郎中的蜜炼山楂丸,积食的毛病早就好了,但可能是在逃来杨家屯的路上受了惊,又添了夜哭的毛病,每睡到后半夜必哭醒,一哭就是小半个时辰。黄氏见杨宝琴身子还没有复原,担心她受不住寿姐儿夜里哭闹,就让桃子姑娘带着寿姐儿去西厢房里睡,让杨宝凤带着福姐儿陪杨老太太睡在朝南的堂屋里,她自己和杨宝琴留在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