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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八章 省城-罗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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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平淡而忙碌。
不久,杨宝凤从县公安局拿到了罗根生的死亡证明,终于凑齐了所有手续,去民政局与马永康领了结婚证。
他俩都是再婚,不好正儿八经办婚礼,只去照相馆拍了几张合影,再买二斤喜糖,在县中学的同事们中一发,就算完婚了。
婚后,县中学收回了他俩单身时各自的住房,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给他们。
杨宝凤头一回自己组织家庭,开心得不得了,天天和马永康讨论怎么布置房间,强忍住才没把手头存下的一点儿闲钱全花光。
大屋当然是他们夫妇俩的卧房,小屋马永康要布置成书房,杨宝凤心里却计划着要把罗树接进城里来同住。马永康虽然没明说不行,但神色和言语间总是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杨宝凤想着她跟马永康终究是半路夫妻,也不能要求人家对她的孩子付出太多。反正罗树明年秋天就上中学了,杨家屯附近没有中学,他无论如何也会到县城来,到时候很可能顺理成章地就住进来了。
可巧的是,就在放暑假之前,罗树的烈属证办下来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很高兴。
最高兴的人当然是杨宝凤了。
这样一来,她把罗树接进新家里住就没问题了——马永康有几个胆子,敢反对革命烈士的后代搬来和他同住?更何况罗树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政府发给他的烈属抚恤金就够他日常开销了,根本用不到马永康一分钱,他更没理由反对了。
那刘云可真是个办事利落的人,杨宝凤想。
她借校长室的电话联系了刘云,说了好多感激的话,一个字也没提翠花的事。
杨宝凤想得很开,刘云是罗根生的战友和遗孀,让罗树管她叫姑姑,到底是不是当年的翠花,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段日子里,杨宝凤整天乐呵呵的,觉得自己多年来日子从没过得这么顺心。
然而,杨宝凤万万没想到的是,最不高兴的人居然是罗树。
其实,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打过鬼子的八路军,罗树本来比谁都开心。
自从他五岁那年杨宝凤离开杨家屯,村子里就一直流传着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大人们背地里议论得多了,孩子们难免也有所耳闻。于是,每次男孩子们在一起闹翻了,打起架来时,总会有孩子大骂罗树是“王八犊子”,甚至连带着骂他娘是“养汉老婆”。
如今,罗树一下子从没有爹的野孩子变成了革命烈士的后代,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他觉得全村人投向他的目光都变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样子。男孩子们在一起玩打仗时,再也没有人敢让他扮演日本鬼子、汉奸或者伪军了,更没有人再敢骂他那方面的脏话了。
但是,事情从杨宝凤说要带罗树进城上学时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男孩子们开始悄悄说他有了后爹,以后就要在后爹家里当“带葫芦子”了。大人们虽然没这么说,但看向他的目光中明显多了些许怜悯。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对这样的事已经很在意了。只是杨宝凤一直在县城上班,不知道杨家屯里罗树心情上的这些起起落落。
黄氏虽然知道罗树心里不高兴,但总以为小孩子嘛,给吃点儿好的自然就开心了,也没太在意。
福姐儿心细,虽然看得明明白白,但也无从劝解。
谁也没料到,最终让罗树心态彻底崩掉的人居然是杨宝琴和禄哥儿。
县中学放暑假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杨宝凤就心急火燎地搭上了回杨家屯的长途客车。
她是一个人回去的,没带马永康。
杨家五口人这些年来始终住在那间东厢房里。杨宝琴跟马永康同年,是大姨姐;福姐儿虽说是晚辈,却也虚岁二十二了,在村里都算老姑娘了。马永康如果来杨家,夜里只能到村里的亲戚家去借宿,着实多有不便。
杨宝凤回到杨家屯,一进家门就吓呆了——只见黄氏靠在炕梢的被垛子上抹眼泪;杨宝琴坐在地当中的一张小板凳上捂着脸呜呜哭;福姐儿搂着禄哥儿坐在炕沿上,虽然没在哭,但两眼肿得像桃子似的,显然刚哭了很久;最吓人的还是禄哥儿,头上缠着一大圈儿白绷带,一只手用布条儿和一块夹板吊在脖子上,看上去就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看见杨宝凤进门,杨宝琴似乎想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但人还没完全站直,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杨宝凤面前,抱住杨宝凤的双腿,扯开喉咙哭道:“凤儿啊,姐对不起你呀——!”
福姐儿和禄哥儿一看娘哭了,也咧开嘴,跟着大哭起来。
杨宝凤顾不得害怕了,用尽全力把杨宝琴从地上扯起来,扶到炕沿上坐好,却无论再怎么反反复复问她,始终只得到刚才那一句话。
杨宝凤虽然知道姐姐因为寿姐儿的事受过刺激,大喜大悲都会犯糊涂,却也不禁发急道:“姐,家里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黄氏见杨宝琴说不清,强撑着从炕梢的被垛子上扎挣起来,拍拍炕沿,说:“凤儿啊,你先别急,坐过来听娘告诉你。”
杨宝凤一松手,杨宝琴就往炕沿底下出溜。她只好抓牢杨宝琴的胳膊,一起往黄氏身边挪了挪,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屋子里少了罗树,就问:“娘,家里闹成这样,树儿上哪去了?”
黄氏就哭道:“正是咱们也不知道树儿上哪儿去了呢……”
听屋里的四个人哭诉半天,杨宝凤好不容易才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杨家屯小学十天前就考完试,放暑假了。罗树这段日子不爱跟村里的孩子们玩,总一个人待在家里。
杨宝琴见他天天在自家院子里闲得慌,想着禄哥儿秋天就要上小学了,就翻出两本一年级的语文和算术书,让罗树先教教禄哥儿。
罗树得了这个差事,教得还挺上心,禄哥儿一向很听罗树的话,学得也不错,兄弟俩每天念完了书,就在院子里玩。
前天下晌,杨家屯的村支部书记给罗树从县里捎来了第一笔烈属抚恤金。
杨宝琴帮罗树写了收条,把钱收下,心里十分欢喜,笑得合不拢嘴。支书走了之后,她就摸着罗树的头说:“看看咱们树儿,才这么点儿大就挣公家的钱了。”
彼时黄氏和福姐儿都在地里干农活儿,没人发现杨宝琴一高兴又犯了糊涂。
罗树正在院子里教禄哥儿爬那棵枣树,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另一手顶着他的脚后跟,把他往一个树杈上送。
杨宝琴把钱拿进屋里,小心藏好,复又出来拉住罗树,说道:“树儿呀,等你长大了,有大出息了,可千万别忘了好好帮着咱们禄哥儿。他虽然管我叫娘,跟你可是一奶同胞,是你的亲弟弟。”
罗树没在意,随口说:“大姨,你净瞎说,禄哥儿管你叫娘,跟我是表兄弟。”
“我怎么就瞎说了?”杨宝琴不服,“禄哥儿管我叫娘是不假,可他不是我生的。你忘啦?禄哥儿刚来咱家那几天一直哭着找妈,你娘送他回来的时候,他不也一直管你娘叫妈吗?”
罗树记事早,细细一想,当时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再想想村里的男孩子们平常骂过他的那些脏话,就忍不住问道:“大姨,那你知道禄哥儿的爹是谁吗?”
“怎么不知道?”杨宝琴神神秘秘地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把你娘从咱家里带走的那个国民党军官?就是他呀!我也是后来听你娘亲口告诉我的才知道,他姓王,叫王吉途。”
杨宝琴的话让罗树分了神,他手上一松劲儿,禄哥儿就从树杈上一头栽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地下,跌得满脸是血,哇哇大哭起来。
黄氏和福姐儿在远处的地里听到禄哥儿哭得凶,回家一看,正看见杨宝琴抱着浑身是血的禄哥儿,慌慌张张地往村里的卫生所跑,一时慌了神,就也跟着去了。
禄哥儿头上磕出一大片伤,一只手腕骨折了,在卫生所折腾了老半天,才勉强用盐水洗净了伤口,上药包扎好,手腕也复了位,打了石膏,上了夹板,最后还扎了一支破伤风针,才被抱回家。
黄氏为了哄禄哥儿乖乖清洗伤口、上药和打针,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回了家就打罗树,给禄哥儿出气,直到进了家门一看,罗树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呀,一定是怕挨打,自个儿躲起来了。”黄氏这样说着,没太在意,只顾着安慰禄哥儿。
直到吃过晚饭,天都擦黑了,罗树还是人影不见,黄氏才有点儿着急了,让福姐儿到村子里去喊他回家。
福姐儿找了一大圈儿,也不见罗树的踪影,回家正听见杨宝琴说,下晌刚放好的抚恤金也没有了。
这一下,大家都慌了神。
黄氏第一个哭起来。
福姐儿想着罗树是烈属,就去村支书家说了这事。村支书听了,动员全村的男人都出来帮着找了一宿,一直到现在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