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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八章 省城-罗树(二) ...


  •   刘云既不劝阻,也不安慰,只默默地看着杨宝凤哭。
      终于,杨宝凤止住了哭声,抹干眼泪,抬起头来,抱歉地对刘云说:“对不起,首长。”
      “理解。”刘云点点头,接着说道,“前些天,公安系统派人来省军区了解罗根生同志的情况,组织上找到我,我才知道你还活着。”
      刘云说完,再次静静地审视着杨宝凤。
      杨宝凤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刘云片刻,似乎终于抓住了重点,问道:“首长,你……认识他?”
      “对,我是他的妻子。”刘云立刻说,那语气仿佛在一直等待这一刻。

      杨宝凤真的惊了,张口结舌。
      “我们1947年6月结了婚。那些年,我一直在野战医院当护士。”刘云波澜不惊地说。
      1947年6月,那是弟弟出生的时候啊……
      杨宝凤猛一激灵,罗根生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倏地消失了。她清醒过来,忽然注意到面前的刘云满眼是泪。她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眼泪已经干了。
      “杨老师,这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更何况,罗根生同志已经牺牲了。”刘云抹去了泪水,换上轻快一些的语调,“我听说,你不久以后就要重新组织家庭了。过几天,县公安局的同志就会正式通知你罗根生同志牺牲的消息。等你拿到他的死亡证明,就可以和你现在的爱人登记结婚了。”她顿了顿,微微笑了一下,“我提前恭喜你。”

      杨宝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事实上,她刚才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几个月前去县公安局申报罗根生失踪案的原因,是她打算和马永康再婚。
      “杨老师,”刘云继续说道,“我这次以私人身份来找你,其实还有一个请求,我想以老战友的身份看看罗根生同志留下的孩子,行吗?”
      “当然行,首长。”杨宝凤毫不犹豫地说,“不过,我儿子现在没跟我住在城里,他这些年一直住在杨家屯,由我母亲和姐姐照料着。”
      “噢,那孩子今年多大了?上学了吗?”
      “虚岁十一,在村小学里念五年级。”
      “书念得怎么样?”
      “我姐姐在村小学教书,一直带着他,书读得还好吧,就是被惯得有点儿淘气。”
      “男孩子嘛,淘点儿也正常。老话儿不是说,‘淘小子,出好的’嘛……”

      说到孩子,两个女人的话一下子多起来。
      刘云知道杨宝凤在学校的工作特别忙,不能扔下学生回杨家屯去接儿子,就用招待所的电话联系了县城的驻军,请求派一辆车。
      没过多久,一辆吉普车就开来了,杨宝凤写了亲笔信交给司机,信里让姐姐杨宝琴陪罗树一起进城。正好这天是星期六,他俩可以在城里住一晚,第二天星期日就有一趟去杨家屯的长途客车,他俩再坐车回去,什么也不耽误。

      接到罗树的军车开到县中学时,学生们已经放学了,杨宝凤正在教研室里和其他老师一起备课。
      她向于主任请了假,到校门口上车。
      令她万分诧异的是,车里没有杨宝琴,后排座位上坐着的是罗树和进宝。罗树的样子比平时老实很多,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进宝看上去也很拘谨,紧挨着罗树,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
      自从那年坐着进宝赶的驴车跟王吉途住进了光复街上的宅子,杨宝凤总是尽可能回避进宝。进宝似乎也是这样,每次不得不见到杨宝凤,总是对她十分客气。
      每次见到进宝,杨宝凤就会想到,他大约是现在唯一还清楚她与王吉途有那样一段不堪过往的人了。
      想当年王吉途在从县城撤退前除掉了张嫂和赵妈,很可能还枪杀了孟校长。他之所以没杀进宝,一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进宝曾是罗家的仆人,从前一直管杨宝凤叫“少奶奶”;二来也是因为他当年把杨宝凤从杨家屯带走,全村人都知道,他总不能把整个杨家屯都赶尽杀绝。更何况他杀人灭口的目的只是要保儿子平安,而杨家屯的人并不知道杨宝凤在县城里又生了个儿子。
      解放后,进宝当然不再叫杨宝凤“少奶奶”了,他跟杨家屯的乡亲们一样,管在村里教小学的杨宝琴叫“大杨老师”,管在县城里教中学的杨宝凤叫“二杨老师”。他也不再叫罗树“小少爷”了,只叫他“小树”。

      司机让杨宝凤坐在前排。
      杨宝凤刚一坐好,就听进宝在后排座上小心翼翼地说:“二杨老师啊,你们家禄哥儿这几天有病了,大杨老师实在走不开,没法儿了,就央求我陪小树一起进城来一趟。”
      “辛苦你了,进宝大哥。”杨宝凤回头一笑。
      新社会了,她每次和进宝说话之前,都提醒自己格外有礼貌些。
      进宝不再吭声。

      罗树见到母亲,立刻就不拘谨了,从后排座位探头过来,凑在杨宝凤的耳边说:“娘,咱家禄哥儿发烧了,连拉带吐。我来的时候,大姨让我捎话,说让你给买点儿治拉稀的药带回去。”
      “哎。”杨宝凤答应过后,忍不住问了一句,“禄哥儿什么时候病的?”
      “就从昨天下晌起,”罗树说,“我姥说,八成是昨天晌午他跟几个孩子去西山根底下的坟地里野跑,撞客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别瞎说,那都是岁数大的人迷信。”杨宝凤赶忙打断孩子的话,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正在开车去县招待所的军车司机,“禄哥儿又吐又拉肚子,明显是吃坏东西了。”

      吉普车在县招待所门前停下,刘云从门厅里迎出来。她先向司机道了谢,两人互敬了一个军礼,司机就把车开走了。罗树在一旁羡慕地看着。
      刘云依次看了看面前这三个人,目光直接扫过杨宝凤,在进宝的脸上略作停留,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最后落在罗树的身上。
      “你就是小树吧?”她笑盈盈地问。
      罗树看了杨宝凤一眼,怯生生地点点头。
      杨宝凤轻轻推了儿子的后背一下,说:“树儿,快给首长敬礼问好。”
      罗树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做,求助似的又看向杨宝凤。
      杨宝凤正要开口,却见刘云走上前,拍了拍罗树的肩膀,笑道:“小树啊,我叫刘云,是你爹的老战友,你以后就叫我姑姑。”
      罗树吃惊得猛地张大了嘴巴。
      在他的记忆里,很少有人直接提到他爹,即使偶尔提起了,说的也多是他爹在他出生以前就离家出走了,不要他和他娘了。
      罗树看了看刘云身上的全套绿军装,小声问:“我爹和你一样,也是解放军?”
      “是啊,”刘云认真地说,“你爹参军那时候我们还叫八路军哪。”
      霎时,罗树的眼睛亮了。要知道,“八路军”当时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可是比“解放军”更有份量的一个词。
      “你是说,我爹打过鬼子?”他提高了声音问。
      “是啊。”刘云点点头,郑重地说,“你爹不仅打过鬼子,还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他是共产党员、战斗英雄、革命烈士。”
      罗树一时没反应过来革命烈士的全部含义,只觉得一股纯粹的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他自豪地挺起胸膛,身子站得笔直,仿佛一瞬间长高了许多。
      “来,小树,”刘云拉起罗树的手,“姑姑带你去看你爹留下的遗物。”
      两个人向她住的房间走去。
      杨宝凤迟疑了一下,随即也快步跟上。她回头看看进宝,只见他仍站在原地,傻呆呆地望着半空出神,完全没注意到她在向他招手。

      罗根生留下的东西,包括一个党证,一个烈士证和一个一等军功章,都装在一只小纸盒里。党证里夹着一张一寸旧照片,是他上大学时的证件照。
      罗树一样一样看过去,伸手摸摸军功章,目光在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停留许久,最后拿起了烈士证,
      他大约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烈士的全部含义,但由于父亲从未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因此他的心里并没有多少丧父之痛,只是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自豪感充满了。
      “小树啊,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姑姑得用你爹留下的这些东西去为你申请烈属身份,所以,这些东西暂时还不能交给你。”刘云说着,把那几样东西又小心翼翼地装回纸盒里。
      杨宝凤站在一旁,注意到刘云在说要去申请烈属身份时,只提到了罗树,并没有提到她。
      是啊,血浓于水,罗树永远是罗根生的儿子,而她杨宝凤一旦嫁给了马永康,就不再是罗根生的媳妇了。
      刘云把那只小纸盒小心地放进军挎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到某一页,用圆珠笔写下几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了杨宝凤。
      “杨老师,我在省军区后勤处工作,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们娘儿俩以后要是去省城,可以按这个找我。”她说,又转向罗树,“小树啊,你万一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那天晚上,刘云留他们在招待所食堂吃了晚饭,又跟罗树和杨宝凤说了很多话,直到入夜了才送他们离开。
      进宝一直很沉默,杨宝凤说要把他送到马永康那里借宿,他也只点点头,一声不吭。
      杨宝凤不明所以,只跟马永康交待几句,就带罗树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罗树奔波一天,早就乏了,还没等杨宝凤给他擦完脸和脚,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杨宝凤送罗树和进宝去长途车站。
      罗树酣睡了一宿,醒来后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孩子。
      进宝仍然一声不吭,杨宝凤问他昨夜睡得好不好,他也只点点头,表示还行。

      远远的,飞扬的尘土中显出一辆蓝白两色公共汽车的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等车的人群见了,都往站台上聚拢。
      “树儿,”杨宝凤拉住儿子叮嘱,“你拿好给禄哥儿买的药啊,千万别弄丢了。上车下车都搀着你进宝叔。”她又把几张零钱塞到进宝手里,说:“进宝大哥,这是你和树儿的车票钱,你拿好了。”
      进宝握着那几张钱,没往站台的方向走,却跛着脚把杨宝凤拉到一边,说了他见到刘云之后的第一句话:“少奶奶,你没认出她是翠花吗?”
      “什么?”杨宝凤着实一怔。
      “翠花,她就是翠花,当年从罗家逃走的翠花,太太还说过要把她配给我做媳妇的翠花。”进宝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进宝叔,你干啥呢?”罗树在人群中着急地喊,“你快点儿过来,车都要进站了!”他跑过来拖着进宝的胳膊,拉他站在等着上车的人群里,自己则缩着身子往前挤。
      车停下了。杨宝凤看儿子灵巧地挤上车,占了个靠窗的座位,等进宝最后一个上去,招手让他过来坐下,然后冲车窗外一笑。

      车子开走了,扬起一股尘土,吞没了杨宝凤,然后在她的的周围簌簌落下。
      杨宝凤拍拍身上的灰,转身往回走,耳边却仍回响着进宝刚才说的那句话——你没认出她是翠花吗?
      真的吗?她有些吃力地想。
      她的确没认出她是翠花,主要是因为她早就不大记得翠花到底长什么样了。
      当年她嫁到罗家,翠花伺候她的时间很短。她有孕后就换成了周妈。然后翠花就被罗太太安排嫁给进宝,她肯定是不愿意,就悄悄逃走了。
      那进宝会不会也认错人了呢?杨宝凤想,应该不会吧,进宝是看着翠花长大的,他俩一起在罗家大宅里待了二十二年。
      可是,刘云为什么不说自己就是翠花呢?
      为什么呢?
      杨宝凤脑子里乱乱的,百思不得其解。

      走着走着,杨宝凤发现自己居然又来到了县招待所门前。
      她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决定要进去找刘云谈谈。
      她鼓足勇气进了县招待所大门,对坐在服务台后面的接待员说自己要找103房的住客。
      那位接待员还记得杨宝凤,问:“同志,你是要找那位女首长吗?”
      杨宝凤点点头。
      “她一个小时之前退房走了。”接待员说。
      找不到了,杨宝凤呆呆地想。
      其实,即便刘云真是昔日的翠花,杨宝凤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更何况,就算真是,刘云也未必肯承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八章 省城-罗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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