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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八章 省城-罗树(一) ...


  •   吃下六个包子的杨宝凤有些犯困,腿似乎也不如早晨刚醒时那么疼了。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南屋传来的阵阵笑闹声,恍恍惚惚地想,罗林的脾气可真好啊,总是那么心平气和,毫无怨念,一点儿也不像是罗树和曾启珍生出来的孩子。
      说起来,罗兰看上去也是一个温和而含蓄的人。不过,杨宝凤比谁都明白,罗兰的好脾气只是看上去而已,只是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活得很顺遂,很轻松,所以认为很多事没必要斤斤计较罢了。罗兰的内心偶尔就会忿忿不平,尤其是在长辈重男轻女这件事上,她的怨念有时甚至能达到怒发冲冠的程度。
      但罗林真是发自内心地不计较,不怨忿,比如,方媛看不起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他不怨;罗树经常毫没来由地贬损他一顿,他也不怨;曾启珍偶尔就会劝他去找个工作,还说什么他没有工作会令她死不瞑目,他也不怨。当然还有好多她没看到的情形,也从没听他有什么抱怨。
      罗林总是那么白白胖胖的、笑眯眯的,杨宝凤怎么也想不出,他的这种随和性格到底像她所能想到的他的哪位先辈。
      从前的日子总是太过辛苦,让人根本养不成这样随和的性格,或者说,有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存活下来。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杨宝凤才愿意拿出退休金去帮衬罗林。
      他是她的大孙子,血脉相连,她不愿意他活得太艰难,就像她年轻的时候,不得不完全不顾惜形象,拼尽全力挣扎,才能勉强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逆旅羁縻,少有顺遂平安的时候,让她能有机会好好喘上几口气,休养生息。

      细说起来,在县城解放后的一两年里,杨宝凤的日子过得基本上还算顺遂。
      她仍在县中学当语文老师。
      那时候县中学开始扩招,校舍不够用,把原来的教师宿舍也改成了教室。县教育局就给她分配了一间很小的平房。
      虽然那房子离学校有点儿远,还是两家共用一个厨房,整个院子的人共用一个旱厕,但她仍然欢喜得不得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她打算等罗树小学一毕业,就把他接到县城里来念中学。
      房子有了,恋情也跟着来了。
      对方是她的同事——县中学的体育老师马永康,比她大七岁,丧偶,有一儿一女。儿子参军了,女儿跟祖父母住在一起,在老家务农。
      这位马老师得知杨宝凤单身后,就时不时地对她表示一下好感。一来二去,杨宝凤也觉得这个人还不错,下了一阵子决心,就答应了。
      两个人都老大不小,很快就开始谈婚论嫁。
      至此,好事似乎还真的成了双。

      但是,婚事却卡在了罗根生这个人的身份上。
      “……你既没有离异,也不算丧偶,”婚姻登记处的同志这样对杨宝凤说,“你的丈夫只能说是失踪了。你现在如果和别人结婚,按法律规定就算重婚。重婚是犯罪,要判刑的,你知道吗?”
      “可是,同志,他都十多年杳无音讯了。”杨宝凤争辩。
      “那也不能排除他哪天突然回来的可能性啊,”婚姻登记处的同志一副“劝和不劝离”的面孔,“你想想看,你和他不仅有双方家庭和亲友都认可的婚姻关系,而且还育有共同的孩子……”
      杨宝凤急了,有些绝望地问:“同志,那按你的说法,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我就得一直守着这桩名存实亡的封建包办婚姻,一辈子这样等下去,一直到死吗?”
      大约是被“封建包办婚姻”这几个字击中了要害,婚姻登记处的同志沉吟半晌,最后终于和颜悦色地说:“怎么会呢?杨宝凤同志,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已经解放了。我这里是因为你的结婚手续不齐全,才不能给你们办结婚证。我建议你去县公安局询问一下警察同志,这种人口失踪的事,他们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杨宝凤二话不说,立刻去了县公安局,也的确讨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先向公安机关申报罗根生失踪,然后回去耐心等待调查结果。如果公安机关一直找不到罗根生这个人,那么四年后,公安机关就会直接宣告他死亡。被宣告死亡后,就算他事实上没死,也不妨碍杨宝凤和马永康结婚了。
      这样一来,中心的问题变成了他俩四年后才能结婚。
      马永康心里虽然有些小想法,但一想到整个县中学都知道他和杨宝凤的婚事了,也只好表示没关系,自己愿意等着杨宝凤彻底从旧的婚姻关系中解脱出来。

      于是,罗根生失踪一案在县公安局正式进入立案调查流程。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杨宝凤经常这样宽慰自己。

      大约四个月后,县委办公室的小李干事来县中学找到杨宝凤,告知她省军区有一位叫刘云的首长想见她。
      杨宝凤作为从旧社会过渡到新社会的知识分子,解放后参加过很多次县委组织的思想改造学习和教师培训,认识小李干事。
      “为什么要见我?我不认识这位首长啊。”杨宝凤很诧异地问。
      “杨老师,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李干事心里也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不过,首长既然特意从省城来见你,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儿呗。”
      “噢。”杨宝凤听了,更加一头雾水。
      “李同志,这位首长叫刘云,是位女首长吗?”她不得要领地问。
      “这我也不知道,”小李干事摊摊手,“省军区打电话来让我通知你,我没见到首长本人,只知道首长现在住在咱们县招待所103房。杨老师,需要我告诉你县招待所怎么走吗?”
      “不用,我知道在哪儿。李同志,那你先忙吧,我自己可以去。”杨宝凤说。
      她向学校领导请了事假,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去了县招待所。

      杨宝凤从小就是个鼻子很灵的人,对她来说,每个地方都有专属于它的特殊气味,比如县医院的来苏水味儿,县中学的青春气息,还有县政府的庄严气氛,她蒙上眼睛都不会闻错。
      她以前只从县招待所门前路过,没进去过,如今甫一进门,不禁下意识地抽了两下鼻子——这里人气格外混杂,且多是匆匆过客,气味既不同于她曾住过两年多的县中学教工宿舍,也不同于她每个周末都要去一次的公共浴池。这种复杂的气味该怎么形容呢,她凝神想了片刻,最终决定把它叫做旅馆被窝味儿。
      呼吸着这股旅馆被窝味儿,杨宝凤找到了103房。

      刷了草绿色油漆的木板门虚掩着,一缕微风从门缝中徐徐吹出,带出房间里收音机播报本地新闻的声音。杨宝凤站了一会儿,听到三短一长的报时声:“嘀、嘀、嘀、嘀——,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九点整。”
      她定定神,深吸一口气,屏息在门板上轻轻扣了三下。
      “进来。”一个铿锵的女声说。
      杨宝凤暗想,这位首长果然是女的,而且中气还很足。
      缓缓推门而入,她看见临窗的木桌旁站着一个穿军装的女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中等身高,很清瘦,但身姿却比普通女人挺拔许多,军帽下露出半圈儿漆黑的齐耳短发。
      这位女首长身后的窗子敞开着,微风轻拂。窗外,几株老桃树蓬蓬勃勃地开着花,像一帧艺术照的背景板。在灼灼桃花映衬下,她的眼神却显得异常犀利,仿佛要把杨宝凤看穿一般。然而不知怎的,杨宝凤看着她,紧张的情绪渐渐褪去,心里竟隐隐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杨宝凤刚想自我介绍,却听那女首长开口说:
      “杨宝凤,你来了。”
      杨宝凤一怔,但还是迎住对方的目光,说了一句:“您好,首长。”
      女首长把桌旁的一把木椅子向外拉了拉,伸手一指:“坐,杨老师。我叫刘云,你叫我刘同志就行。”
      “谢谢,首长。”杨宝凤说,见刘云转身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就坐了那把椅子,却只坐了椅面的前半部分,后背也没有靠在椅背上。
      大约是看到了杨宝凤这么拘谨的坐姿,刘云两边嘴角向上翘了一下,说:“杨老师,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谈谈罗根生同志的事。”

      听到“罗根生”三个字,杨宝凤浑身一震,后背挺得更直了,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盯住刘云。
      刘云也静静地审视了杨宝凤片刻,才说:“其实我也没有太多能告诉你的——1941年冬天,罗根生同志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大学同学一起离开京城,去陕北投身抗日。此后,他一直在野战医院做军医,医术很精湛,挽救了很多将士的生命。1948年夏天,他在一次战地救护中英勇牺牲了。”
      刘云停下来,再次静静地审视着杨宝凤,却见杨宝凤的坐姿毫无变化,只有眼神改变了,不再注视着她,而是透过了她,有些茫然地看向她未知的某个远方。
      “杨老师?”
      杨宝凤没有回应,只在心里慌慌地想,真的吗?她说的是真的吗?
      与此同时,她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了许多个罗根生的模样——笑着的,哭着的,穿着学生制服的,光着膀子的,正在吃饭的,已经睡着了的……
      其实,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仔细想起过罗根生这个人了,二十岁时那短短十天的新婚记忆也早就模糊得一塌糊涂,但在乍闻他的死讯的刹那,所有关于他的尘封记忆仿佛在瞬间被唤醒,他的面容重新鲜活起来,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甚至能看清他的眉毛、睫毛和嘴唇上淡淡的胡茬儿。
      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活蹦乱跳的,仅凭刘云的三言两语,就灰飞烟灭了吗?杨宝凤呆呆地想,不,他其实好几年前就不在了,刘云只是现在才来告诉我……

      “杨老师,杨老师?”
      杨宝凤终于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有点儿不知所措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刘云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然后,上级授予了他革命烈士称号,给他记了一等功。”
      杨宝凤沉默片刻,才终于问出了一句比较正常的话:“这些事……为什么从前那么多年都没人来告诉我?”
      刘云立刻说:“杨老师,你知道,抗战形势胶着那几年,大环境特别严酷,罗根生同志出于对家人生命安全的考虑,一直都没联系你们。抗战胜利后,他才知道罗家沟经历了一场瘟疫,已经没人住了,就以为他的家人都在那场瘟疫中去世了。”
      “可是,我带着孩子回了杨家屯,他知道我娘家在杨家屯呀……”
      说到这里,杨宝凤蓦地顿住了——是啊,他的确知道。但就算那时他亲自去杨家屯找他们母子,杨宝凤也是不在的。那时,她去了县城,住在光复街那栋宅子里,被张嫂看着,和王吉途在一起,还怀了孩子……如果罗根生知道这些,怎能还肯要她?还不如以为她在瘟疫中病死了干净!
      她忽然再也不怨罗根生了。他没有不要她,他还想着回来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是她对不起他……
      可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她又能怎么办呢?就算她死不足惜,难道她的母亲、儿子、姐姐和外甥女也要一起家破人亡吗?她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去送死?除了跟王吉途走,她还能怎么办呢……
      杨宝凤越想越委屈,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八章 省城-罗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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