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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六章 县城-王吉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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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已经在把每一天都当成这辈子的最后一天来过,结局还是来了,来得让杨宝凤猝不及防。
阳历七月初,县中学期末考试。
这天一早,杨宝凤坐在教研室里帮于主任批昨天的考卷,学校门卫来告诉她,她老家来人了,正在校门外等着她。
乍一听到“老家”两个字,杨宝凤不由得头皮一紧,放下手里的红笔,跟于主任打了个招呼,就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校门外的马路边果然停着一辆载客的马车,赶车的人她不认识,是个四十来岁的黑大汉,胖胖的,样子很壮实,不像是杨家屯的人。
杨宝凤正在犹豫的当口,车帘一挑,张嫂跳下车来,凑近她低声说:“太太,先生让你去跟学校请一天假,今天一天就行。”
杨宝凤一怔,却本能地开口问道:“弟弟……好吗?”
“好,就在车里呢。”张嫂说,见杨宝凤就要迈步向车那儿,伸手拦住她,低声说,“太太,你快去请假,回来有多少不能看呢。”
杨宝凤想想也对,转身一边向学校里走,一边在心里编请假的理由。好在她当过几年老师,对学生请假并不陌生,此刻依样葫芦,回到国文教研室,对于主任说:“主任,我姐姐从老家带着孩子来城里瞧病,她不大识字,求我跟着去照应一下。”
“去吧,去吧。兵荒马乱的,带着孩子,不容易。”于主任毫不怀疑地准了她的假。
弟弟果然在马车里,不过,令杨宝凤有些吃惊的是,抱着弟弟的不是赵妈,而是穿一身便装的王吉途。
还没等杨宝凤开口,弟弟就扎着两只小手叫:“妈妈——!”
杨宝凤顾不得别的,只把弟弟抱在怀里,眼泪直流下来。
王吉途看了这娘儿俩片刻,敲敲车厢前的横木,高声说了一句:“老板儿,走吧。”
“好嘞,驾——!”鞭子噼啪一响,马车吱吱呀呀地动起来了。
“哎,张嫂还没上来呢。”杨宝凤说了一句。
“她不跟咱们去。”王吉途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杨宝凤奇道。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王吉途说。
听王吉途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杨宝凤就知道再问也是白搭。她只默默地抱着弟弟,任凭弟弟一会儿用小手摸摸她的脸,一会儿又用脑袋拱拱她的胸口。
王吉途也不说话,只不时把车帘撩开一道缝儿,向外看一眼行程。
有一次他向外望的时候,杨宝凤碰巧看到了杨家很多年前在县城里卖掉的那栋房子。
她的心猛一翻腾,泛起一股强烈的今昔之感——那栋房子几经易手,早已不复昔年模样。就像她,虽然仍穿戴得干净齐整,却早就不再是县城师范学校里那个身家清白、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马车就这样走了大约半个钟头的光景,王吉途终于说了一声:“老板儿,停道边吧。”
“好嘞,吁——!”马车咣当一声停住了。
王吉途掀起车帘跳下车,杨宝凤趁势向外望了一眼,只见马车已经出了县城,黄土道边支着几处茶水篷子和馄饨摊子,再远处就都是一片一片的野地了。
王吉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车夫,说:“老板儿,你去道边儿喝口水,吃点儿东西,我和我老婆在车里说会儿话,说完了我去叫你。”
“好嘞,谢您了,先生!”车夫乐呵呵地走了。
王吉途回到车厢里,看看孩子,又看看杨宝凤,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就长话短说了——你在学校里这么些天,一定早就知道了,国军全线失利,县城不久很可能要丢。按照上边的安排,我们保密局的人得先撤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所以我把孩子给你送来了。”
“可是,”杨宝凤打断了他的话,“你让我把他怎么办呢?”她搂紧弟弟,低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着我,这辈子都会让人看不起。要我说,你还是把他一起带走吧。”
“你做梦呢呀,我的太太?”王吉途嘲讽地说,“我是去打仗,不是去游山玩水,他跟着我,没几天就会没命!”
“可是,你让我把他怎么办呢?”杨宝凤几近绝望地又说了一遍。
“这个我也想过了,宝凤啊,你就把他送养了吧。我想你最好把他送给你姐,就说是你姐从外面过继的儿子,你看行不行?”见杨宝凤半晌不说话,他催促道,“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磨蹭,你快点儿拿主意。”
杨宝凤立刻抬起头,只说了一个字:“行。”
王吉途忍不住好好看了她一眼:“唉,你这女人,遇事倒挺有决断。”
杨宝凤没说什么,只搂着弟弟,一眼不眨地看着王吉途。
王吉途从怀里摸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纸包,放到杨宝凤手上,说:“这几个‘黄鱼儿’你给孩子留着。钱早就毛了,但金子毕竟永远是金子,日后肯定能用得上。”
杨宝凤打开纸包看了一眼,里面是三根黄灿灿的金条。她没有言语,只把那三根金条握在手里,凉凉的,硬硬的,沉甸甸的。(当时的一根金条重312.5克,长约4寸)
“那行,儿子的事安排好了,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你自己把‘黄鱼儿’藏好,什么人也别告诉。记住,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别承认你们娘儿俩和我有瓜葛!”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小脸蛋,咧嘴一笑,“儿子,爸走了啊,再叫一声爸。”
弟弟自然不明所以,乖乖地说:“爸,我要糖吃。”
“行!”王吉途笑道,“乖儿子,爸要是哪天还能活着回来,一定给你买大多大多的糖吃,还娶你妈做老婆!”
说罢,他也摸了一下杨宝凤的脸,然后就转身跳下马车。
“老板儿,走啦,去杨家屯!”他大声喊。
“来嘞,先生!”赶车的应道。
马车颠簸着又上路了,王吉途没有再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杨宝凤忽然觉得,在她面前一向很霸道的王吉途有些可怜。她从车帘的缝隙向外望了一眼,却没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弟弟坐在她的膝盖上,想着会有好多好多糖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没过几天,学校放暑假了。想着弟弟虽然已经过继给杨宝琴了,但时日尚浅,一看见她肯定会叫妈妈,杨宝凤就没敢回杨家屯。
好在县城的周边都在打仗,路上很不安全,许多学生和老师放暑假后都还没回家,她住在学校宿舍里也毫不惹眼。
有一次趁着出门买东西的机会,她坐着人力车从光复街上经过。
她从前住过的那栋房子锁着门,每一扇窗子都关得严严的,明显没人住的样子,院子的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吉屋出租”。
“要打仗了,城里的房子特别不好找,这儿怎么还有空屋没租掉啊?”她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租不掉啦!”车夫放慢了脚步,“小姐,一看您就不常到这附近来,不知道这是个凶宅。”
“凶宅?”杨宝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车夫很得意地说,“你不知道,这宅子里呀,不久前死过两个女人,都是被人用枪打死的,左邻右舍都闻着臭味儿了才发现。你想想,都这样了,还有人租吗?倒贴钱都没人敢来住……”
杨宝凤被吓得毛骨悚然——死的莫不是赵妈和张嫂吧?谁干的?会是王吉途撤退前干的吗?……
到了九月份,县中学在周边时常传来的隆隆炮声中开了学。
校长换了新人,大家都在疯传,原来的孟校长不是离职了,而是在放暑假的第二天就被不知什么人打了黑枪,当场就死了。
会是王吉途撤退前干的吗?杨宝凤忍不住又这样想了一下。
张嫂和赵妈知道她是王吉途的女人,孟校长也很有可能通过他的堂叔孟垂璋老先生得知她和王吉途有关联。这三个人差不多同时都被枪杀了,只有杨宝凤怀疑这件事很可能是王吉途撤退前做的。如果真是王吉途做的,不过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她曾是他的女人,进而知道弟弟是他留下的儿子罢了。
杨宝凤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王吉途的阴狠。
如果她没有生下弟弟,是不是也会落得和张嫂她们一样的下场呢?
她越想越害怕。
但时局容不得她多想,仗很快就轰轰烈烈地打起来了。
城里顿时谣言四起。
老百姓都以为这仗要打上一阵子,所以都拼命囤粮。但国民党兵似乎无心恋战,只抵抗了三五天光景,就跑的跑,降的降,县政府的旗杆上很快换了红旗,县城解放了。
县中学在战争中完好无损,无一人伤亡。
重新开学时,新成立的县人民政府取消了学杂费,学校里一下子多了好些贫苦人家的孩子来上学。课桌椅根本不够用,先是三个人坐两张凳子,共用一张课桌,再后来这样也不够了,只好让学生们从家里自带桌椅。于是,在上学放学的时候,总能在路上看到挎着大板凳,拎着小马扎的孩子们。
学生多了一倍,老师自然也得一人顶两人用。
杨宝凤除了教双份的语文课,还要兼两个班的班主任,下了班也闲不着,匆匆忙忙去食堂扒拉一口饭,然后赶去县政府礼堂参加县里组织的知识分子夜校学习,改造思想。
中断了好几个月的通信又恢复了,杨宝凤写信回家,不久就收到了杨宝琴的回信,说家里一切安好。
过年的时候,杨宝凤回了一趟杨家屯。
她已经四年没回来过了。
黄氏的头发全白了,腰也明显见弯;罗树的个子蹿得只比她矮半个头,已经在村小学里念二年级了;弟弟完全不记得她了,搂着杨宝琴的脖子叫娘,怯生生地管她叫二姨。杨宝琴欢欢喜喜地告诉她,孩子刚上了户口,大名叫李文禄,小名就叫禄哥儿。听到这个小名儿,杨宝凤蓦地想起,那是旧年姐夫李家齐被土匪打死后,杨宝琴带着福姐儿和寿姐儿从李洛村逃回杨家屯,因受了惊吓和劳累而小产掉的那个男娃的名字。
她把王吉途留给弟弟的那三根金条和罗家传给罗树的宣德炉放在一起,悄悄埋在墙犄角的一块青砖下。
过去了,都过去了,杨宝凤这样想,心里有些惆怅,更多的是解脱后的轻松。
除夕那天傍晚,杨宝凤一边帮黄氏、杨宝琴和福姐儿准备年夜饭,一边看罗树带着禄哥儿在院子里放她买回来的花炮。
猛一看去,禄哥儿的眉眼很像她,当然,也可以说很像杨宝琴,跟罗树也有点儿连相,偶尔才闪过一丝王吉途的影子。
也好吧,过去,终归是有迹可遁的,即便她这辈子再也没见过王吉途,再也没得到过关于他的任何一丝消息。
过去的那些事情,日后想起来,都像一场梦。当初身处其中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寻常,多年后蓦然回首,却已成了传奇。
只是,杨宝凤的传奇不像《搜神》《玉匣》《三言》《二拍》之类那么好巧不巧、大喜大悲,倒更像《金瓶梅》《红楼梦》或者《海上花》,总有那么一股日子无论如何也要过下去的平平淡淡的劲儿,而且,她即使竭尽全力,也做不成主角,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小配角,几笔轻轻带过,便是一生了。
那……王吉途呢?只能算是个意外吧。
九十岁的杨宝凤嚼着包子,恍恍惚惚地想,如果当初没有王吉途,我只是罗树的寡妇妈,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乡下老婆子,曾启珍会不会就对我好些呢?
然而,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杨家老宅院子里那个深深的炸弹坑。
呸,如果不是我拼命扎挣,拉扯着一家人活下来,罗树说不定早就像当年的寿姐儿一样,尸骨无存了,还轮得到你这破落户的女儿嫁给他,生下罗林和罗兰?
她努力把口里最后一点儿包子皮咽下,狠狠白了曾启珍一眼。
傻不傻呀,那是在战争年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