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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六章 县城-王吉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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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真是一个万分神奇的存在,杨宝凤每每就会这样想。
想当年她嫁进罗家给罗老太爷冲喜,不料第三天罗老太爷就过世了。办丧事自然讲究“悲戚为孝”,她的婆婆罗太太顾不得她是新媳妇了,生怕她不明白,直言不讳地叮嘱她,以后的日子还长,守孝期间夫妻俩还是不要合房为好。想来罗老爷也同样叮嘱过罗根生,但是,说是说,做是做,毕竟床笫之上无人监管,罗根生依然每每在夜里让她尴尬得无以复加。
罗根生总共在家里待了十天,杨宝凤根本猜不出罗树到底是在哪天夜里有的。
刚发现自己怀了孕,杨宝凤担心得要死,生怕罗太太当着她的面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但罗太太一知道儿媳有了喜,口里的说法却立刻变成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待到杨宝凤很争气地生下了男孩儿,罗太太抱着大孙子,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至于如今杨宝凤和这姓王的,虽说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但儿子一出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这个孩子是在县医院生的,杨宝凤看见系在孩子手腕的小牌子上写着“父亲:王吉途,母亲:杨宝凤”。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虽然不知道这名字是真是假。
说不清怎么回事儿,这一次生产过后,杨宝凤的奶水又少又稀,孩子饿得没日没夜地哭,越养越瘦。没办法,张嫂只好去荐头店里请来了一个奶妈。
这奶妈姓赵,白白胖胖的一个年轻妇人,家就住在县城里。
有一次,杨宝凤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自己生头胎的时候奶水其实挺足的。那赵妈正抱着孩子喂奶,就随口笑道:“太太,当娘的要想奶水好呀,即使出了月子,两口子也要隔房睡。”
杨宝凤立刻就绯红了脸。
彼时张嫂正在一旁擦地板,杨宝凤无意中看到,她只微微扫了赵妈一眼,那眼风不仅是在责备她多嘴,里面还有一种又凶又冷的戾气,像一支飞镖,当胸刺入,以至于完全不明所以的赵妈本能地觉得疼了,猛打了个寒战,很识相地闭上嘴巴,低下头专心给孩子喂奶。
杨宝凤总觉得,跟她相比,张嫂更像是王吉途的人。
王吉途按月给她家用,给赵妈发工钱,但她从没见过他给张嫂什么。她想,张嫂跟王吉途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主仆,虽然她没有更多的证据。
有了儿子,王吉途和她之间的话也渐渐多起来。
杨宝凤把断断续续听到的信息拼凑起来,知道了他比她大七岁,老家在邻省,中学毕业那年就娶了亲,媳妇是家里老早就定下的。转过年来,媳妇给他生了个闺女,但隔年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如今,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仅剩的那个闺女在他兄弟家里寄养,已经定下了婆家,明年一满十五岁就好出嫁了。
这么普通的一个故事啊,听上去都不像是一个故事。跟她与罗根生的那段经历差不多,只不过后来罗根生去了陕北,他加入了保密局而已。
王吉途从没说起过自己是如何进了县保密局,并当上了行动队队长的,至于他每天在外面都做些什么,更是绝口不提。
杨宝凤什么也不问。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其实也不想问,因为她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将信将疑。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孩子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爬了,会跌跌撞撞地走几步路了,会开口叫妈妈和爸爸了,但仍没有取名字,也没有上户籍。
杨宝凤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就叫“弟弟”。张嫂和赵妈都觉得这个小名怪怪的,但都没说什么,因为她俩根本不需要叫这个小名,只叫“小少爷”就好。王吉途也不喜欢这个小名,平时只管孩子直接叫“儿子”。
只有杨宝凤自己明白,她之所以这么做,实在是因为她太想念罗树了,虽然她对罗树将来是否会认这个弟弟毫无把握,但她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俩都是她的儿子,罗树是哥哥,这个小的就是弟弟。
杨宝凤已经有两年没见过罗树了,只偶尔从王吉途口中听说,杨家屯那边一切安好,家人们衣食充足。
她不相信王吉途的话,但有张嫂看守,有弟弟牵绊,还有王吉途别在腰间那把枪威慑,她根本没有回家看一眼罗树和家人们的机会。
不料,机会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弟弟满两周岁后,有一天晚上,王吉途很晚才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纸小包裹。
彼时弟弟已经被赵妈哄睡了,张嫂在厨房择菜,杨宝凤早就洗漱好了,在卧室里靠着床头,闲翻一本《海上花列传》。
“给你的。”王吉途说,把那个小包裹咕咚一声放在床头柜上,听声音还挺沉。
杨宝凤不是个会向男人撒娇的女人,她知道,王吉途也不是个会买东西哄女人高兴的男人。她猜不出包裹里是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确认东西是给她的,就把手里的书倒扣在枕头上,默默地伸手去解那牛皮纸包上的绳结。
王吉途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随手拿起她刚才看的书翻了两下,问:“还在看这本书呀,里面都讲了什么呀,你这么爱看?”
“讲的是清末上海租界里的事儿。”杨宝凤说。
纸包里的东西挺重,大约是拎的时间太久了,绳结变得很紧,杨宝凤好不容易才解开了第一个结。
“拿剪子剪开吧。”王吉途说。
“没事儿,我马上就要解开了。”杨宝凤说着,又解开了一个结,“这种麻线又细又结实,正好留着给弟弟做棉鞋的时候衲鞋底用,剪断了怪可惜的。”
王吉途听了,默默看了她片刻,问:“你就不好奇这包里包的是什么吗?”
杨宝凤淡然一笑,说:“打开不就知道了?”
王吉途就叹一口气,拖长声音说了句:“唉,你这个女人呀——”
“怎么?”杨宝凤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好呗,要不我怎么一眼就看上你了呢?唉——”王吉途带笑不笑地说着,居然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纸包终于被打开了,里面装着两册民国教育部编的中学国文课本,还有一个信封,没有封口。
“打开看看。”王吉途指指信封说。
杨宝凤就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红色硬纸卡,四边烫着金色花纹,像是一张请柬。待到打开一看,她却真的惊呆了——那居然是一张县中学发给她的聘书,聘请她当国文教师,校长签名是孟佑兰,旁边盖着朱红的印章。
“你听说过孟校长吗?”王吉途问。
杨宝凤点点头,却听王吉途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听好了,咱们省城里有一位孟垂璋先生,记住:垂直的‘垂’,弄璋弄瓦那个‘璋’,他是咱们县中学孟佑兰校长的堂叔,也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你从小一直叫他孟伯伯。
“你这位孟伯伯下个礼拜就要带着全家从天津搭船去欧洲,打算在那边定居,不回来了。他临行前去你父亲的墓前祭扫,看见你出嫁之后男人失踪了,公婆也不在了,还带着一个孩子,就想尽力帮帮你。他知道你是从县师范学校毕业的,从前在女中任过教,就向他的侄儿——这位孟佑兰校长——夸奖你的学问人品,举荐你去县中学教书。孟校长当然得给叔父面子,当场就答应了,给你发了聘书。
“你这位孟伯伯行程紧,今天下午已经动身去天津了,来不及亲自给你引见,所以,明天你得自己带着聘书去县中学见孟校长,听他对你有什么安排。”
王吉途说完,很仔细地看着杨宝凤。
杨宝凤捧着聘书,懵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她敢赌上自己的性命肯定,她父亲杨明礼生前绝对没有一位这样的好朋友,她自己也绝对没有什么“孟伯伯”。
可是,为什么呢?王吉途为什么要言之凿凿地对她这样说呢?
仿佛要回答她的疑问,王吉途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高兴傻啦?不是吗?如今时局这么动荡,你能有事做,有钱赚,我儿子将来也能多一重保障。”
杨宝凤听了,又是一怔。
这几年住在县城里,有张嫂看着,有弟弟缠着,她一直被困在光复街的宅子里,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纸,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局势。
“小日本不是早就投降了吗?时局怎么又动荡了?又要打仗了吗?”她忍不住连着问了好几句。
“仗一直都在打,”王吉途有些厌倦地挥挥手,“你记住:明天就去县中学报到。一个字也别提我和咱们儿子,就说你刚从杨家屯赶过来,然后一切听孟校长安排。现在,你把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些来龙去脉都重复一遍给我听听,别到时候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为了表示自己是一大早从杨家屯赶路过来的,杨宝凤选择下午去县中学报到。
前一天夜里,王吉途对她纠缠了很久,她几乎没怎么合眼,早起后疲倦得不行。但她根本没像以往那样在上午补睡一两个钟头,她睡不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
自从二十岁那年秋天从县女中辞职回去嫁人,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正儿八经地在学校里工作过了。当然,从罗家沟逃回杨家屯后,她曾教过村里的小学堂,但那一间破屋和三五个顽童,在她的心目中根本算不上学校。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把昨晚刚拿到的那两册国文课本草草读了一遍,感觉也并没好起来,最后只好安慰自己——现在已经是阳历六月份了,学期就快结束了,应该不会立刻有什么课给她上,多半会派她先给别的老师助课,帮忙辅导学生、批改作业什么的。
可是,如果孟校长要求她先试讲一节课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她又焦虑起来,嘱咐赵妈带着弟弟到院子里去玩,不要来吵她,然后匆匆忙忙翻开课本,准备讲章。
草草吃了两口午饭,杨宝凤特意换上一件很素净的深蓝色阴丹士林旗袍,穿上一双半新不旧的浅口皮鞋,把头发捋直,梳梳平整,担心一出门就被风吹乱了,又戴了个发网。
她把课本、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日用品放进一个帆布小手提箱里,把聘书、师范学校毕业证书和一些零钱放进一个小皮包里,趁赵妈哄弟弟睡了午觉,仍叫张嫂陪着,悄悄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