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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六章 县城-王吉途(二) ...


  •   蓦地,驴车吱呀一声停住了,车帘子被一只手撩起来。
      “到了,下来吧。”那当官的说。
      杨宝凤顺着掀开的车帘子望出去,只见驴车停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外,院门紧闭,青砖院墙齐肩高,院子里立着一幢日式二层小楼。
      下车的时候,那当官的伸手扶了她一把,待到她在地上站定,问她:“知道这是哪儿吗?”
      杨宝凤四下看看,只见街道很宽,街边齐齐整整地种着两排樱树,左右两侧都是这样的小院落,每个院落之间隔着丈许远。
      “樱树巷?”她有些不确定。
      “从前来过?”那当官的问。
      “没有,”杨宝凤赶忙摇头,“念书的时候听教日文的先生说起过。”
      “我想也是,”那当官的说,“小日本没撤走的时候,这里有日本兵把守,中国人轻易进不来。不过,彼一时,此一时,现在这里叫‘光复街’了。”他拍了拍杨宝凤的肩膀,“记住,以后出门千万别提‘樱树巷’三个字,让人听见了就会被骂是汉奸,搞不好挨打都有可能。”
      杨宝凤刚被他扶过手臂,又拍了肩膀,整个人正在发窘,听他这么说,下意识惶恐地点点头。

      这时,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中年仆妇迎出来,笑盈盈地说了一句“先生回来了”,又带笑不笑、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杨宝凤两眼,不等那当官的吩咐,就去车厢里拎出杨宝凤的包袱,又从那当官的手里接过缰绳,牵马进院。
      那当官的付了车钱给进宝。进宝谢了一声,赶车往回走,转过街角的时候回头瞄了一眼,刚巧看见那当官的把手搭在杨宝凤腰上,带着她进院子。
      迈过门槛前,杨宝凤下意识地向进宝离去的方向望去,正对上进宝的目光。
      她蓦地红了脸,转开头去,心里暗想,进宝一定什么都知道了,回到杨家屯后不知会在乡里乡亲间怎样讲究她。
      她这样惴惴地想着,甚至暂时忘记了惦念儿子。
      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迈过了这道门槛,自己从此就真正踏上一条不归路了。

      进了院子,只见那仆妇已经拴好了马,放好了包袱,正站在小楼门口,等着为他们开门。
      “这是太太。”那当官的简单地对仆妇说,同时把杨宝凤往身边搂了一下。
      “太太”这个词和这一搂都让杨宝凤吃惊非小。
      那仆妇大约也没想到主人会这样说,面色微微一滞,却赶忙堆起笑容,向她深深一弯腰,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太太”。
      不等杨宝凤有什么反应,那当官的就说:“张嫂,你去给太太烧洗澡水,再做点儿吃的。”又转向杨宝凤,用好像认识了好多年的语调说,“宝凤啊,你赶了半天路,在家里好好歇着。我局里还有点儿事,得去处理一下,晚点儿回来,晚饭让张嫂做给你吃,就不用等我了。”说罢,拍拍杨宝凤的后背,转身解开马缰绳,出门去了。

      即便在很多年后想起这段日子,杨宝凤仍然觉得有些恍惚。
      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她就被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赋予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身份——太太。而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陌生人。
      她完全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家乡在哪里,父母是什么人,有几个兄弟姐妹,有没有娶妻生子,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有时候穿军装,有时候穿便衣,经常很晚才回来,有时候甚至几天也不见人影。
      她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他从来都不说,她也从来都不问,就好像两个人事先约定好了似的。
      不过,她还是在住进光复街的第二天就知道了他姓王,整个过程纯属偶然。

      他们住进光复街的第一夜,两个人几乎完全没有睡觉。
      杨宝凤虽然对男女之事没多少经验,却也不由得怀疑他大约有很久没碰过女人了,不然不会比新婚时的罗根生更急吼吼。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俩都顶着老大的黑眼圈儿,对面坐在饭桌前,吃张嫂准备的稀饭和馒头,桌子中间还放着一碟子切成细丝的苤蓝疙瘩,拌了一点儿葱花、麻油和醋。
      他的吃相还算文雅,喝粥时没发出呼噜呼噜的杂音,吃馒头时也不吧唧嘴。
      他甚至把桌子中央的咸菜碟子向她面前推了推,说:“你倒是吃点儿咸菜啊,光吃馒头和白粥没什么味道。”当着张嫂的面,就像许多普通夫妇一样,毫无破绽。
      只有杨宝凤自己知道,她对面的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吃过了早饭,他拿起手巾抹一下嘴角,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皮夹放在餐桌上,往她面前推了推,随随便便地说:“给,这是家用,你省着点儿花。”
      杨宝凤一怔,随即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钱我得用多久?”
      他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看了她片刻,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你这是在老家过惯苦日子了。我现在没那么穷,你不用太俭省,但也别太浪费,钱用完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正在收拾餐桌的张嫂适时地扑哧一笑。
      他就对张嫂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记住了,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你都得时刻陪着太太。我在保密局里做事,有时候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太太如果一个人落了单,很不安全。”
      “您放心吧,先生,我一定照看好太太。”张嫂低眉顺眼地说。

      于是,就在那天中午,张嫂陪她去街口的铺子里买了卫生纸,往回走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邻家的女佣提着篮子出门。
      “这么巧啊,张嫂。”邻家的女佣点头打招呼,好奇地打量了杨宝凤几眼,笑道,“张嫂,几天没见,你添帮手啦?你们家主人还真是心疼你。”
      张嫂赶忙截住她的话头:“你别瞎说,这是我家太太,先生昨天下晌才从老家接过来的。”
      邻家的女佣有点儿慌了,没口子地道歉:“啊哟哟,对不住,对不住,王太太,您可千万别见怪!我叫阿珠,平常跟张嫂走得挺近,说话就口没遮拦的。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没关系的,”杨宝凤一笑,“别放在心上。”
      她本还想说一句“有空来家里玩”,但想到自己并非主人,就忍住了没说,听凭张嫂拿钥匙开了院门,走进院子,边走边想,既然这阿珠开口就叫我王太太,那他就应该姓王,或者至少对别人说他姓王。

      张嫂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女人,似乎对那姓王的很忠心,自从他吩咐过了,她就无论干什么都一步不落地跟着杨宝凤,仿佛生怕她悄悄逃走了似的。
      其实,杨宝凤不是没想过逃走,她是不敢,真的不敢,就算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
      心里刚一有逃走的念头,她就想起了刚嫁到罗家沟时在罗根生书房里看过的那本《玩偶之家》。在那本书里,娜拉最后离家出走了,只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在丈夫和父亲的心中不过是个人形玩偶。
      如今,杨宝凤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个姓王的眼里就是个人形玩偶,但她不能逃走,甚至让他察觉她存了逃走的心思都不行。
      真的,且不说这个姓王的对她还没动过粗,就算他对她朝打暮骂,她也不能想逃走就逃走。这个姓王的认得她在杨家屯的家,她的亲人全住在那里。也许她一个人逃到多远都没什么问题,但她没法子带着全家人一块儿逃离这姓王的手心。
      且不说母亲黄氏年事渐高,身体虚弱,再也禁不起什么变故;单说罗树是她的命根子,算不算共属,全凭这个姓王的一句话;福姐儿是杨宝琴的命根子,十四五岁的半大姑娘,能不能保住身子清白,也全凭这个姓王的如何授意村子周围那些兵,她就说什么也不敢逃走。

      她怕黄氏和杨宝琴悬心,一半个月就写一封信寄回杨家屯去报平安。
      不知道是不是那姓王的授意过,张嫂一看到杨宝凤写信,就殷勤地提醒她可以第二天让先生带到保密局去寄,理由是先生寄信走的是军方渠道,又快又安全。
      于是,她写的所有家书都是这样寄出去的。她不知道那姓王的在寄之前有没有打开看过。
      她很少收到杨宝琴的回信。
      那姓王的也不许她回家探亲。
      放眼看去,她的一切都在这姓王的掌控之中,只有一件事是个例外——进城半年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姓王的第一次在杨宝凤面前显得举棋不定——
      “嗐,不过是个还没成人形的小肉丸子,要不要全随你吧。你想生就生;你要是不愿意生,去医院找洋大夫刮下来也行,找个本地郎中抓副药打下来也行。”
      他有时候这样说。
      “唉,大小是条人命,生吧。这刚打走了日本人,气还没喘匀呢,又内斗起来了。谁也保不齐谁哪天就挨了枪子儿了。生吧,生吧,不管生男生女,好歹也算你给我留个后。”
      他有时候又这样说。
      在这姓王的日复一日的不断摇摆中,杨宝凤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最终十月孕足,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六章 县城-王吉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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