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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六章 县城-王吉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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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杨宝凤教了大半辈子书,也算是个牙尖嘴利、平时净说上句的人,但这些年来在与曾启珍明里暗里数不清的冲突中,她却从未真正占过上风。
没错,她有把柄捏在曾启珍手里,这个把柄就是王吉途。
其实,曾启珍与王吉途毫无交集,本不该知道有他。能让曾启珍了解王吉途与杨宝凤的前因后果的人,无疑只能是罗树。
这孩子啊,傻不傻呀,不明白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吗?主动把自己最大的短处告诉人家,这不明摆着是在“授人以柄”吗?
杨宝凤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埋怨过儿子,但她从没当面对罗树提起哪怕一个字,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理解罗树对王吉途的恨有多深。
其实,她也恨,只是她的恨不像罗树的那么纯粹。
没错,她的恨,很复杂。
她不是被王吉途骗走的,她没那么傻。
她也不是被王吉途抓走的,虽然王吉途很容易就能做到,但他明白,一旦动了粗,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情趣了。王吉途是县城保密局行动队队长,不是土匪,他根本不缺女人,对吃霸王餐没什么兴致。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一下杨宝凤与王吉途最初的关系,那最贴切的词莫过于“胁迫”。
没错,王吉途用杨宝凤的身家性命实实在在地威胁了她,于是,迫不得已,她跟他去了县城,做了他金丝笼里的金丝鸟。
杨宝凤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光复之后,杨家屯一带很快就驻扎了不少国民党兵。
起初几个月还太平无事,大家都心里想着打走了小日本,以后渐渐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不料,也就过了大半年光景,风声忽然就变了。一天夜里,来了一队当兵的,把村子里的共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抓起来了,其中就包括杨宝凤和罗树。
十几号人都关在村东头打谷场边的几间空屋子里,虽然允许各家每天送一顿饭,但谁心里都没有底,都觉得搞不好哪天就会挨枪子掉脑袋。
关到第五天上午,一个当兵的把他们都放出屋,让他们在院子里靠墙根站成一排,说有长官要来问话。
没过多久,果然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当官的,据说是县保密局行动队的队长。
问话的时候,杨宝凤怕得厉害,只紧紧拉住罗树的小手,生怕有人说他是罗根生的儿子,把他拉去枪毙,根本没敢看那个县城里来的当官的长什么样。
没想到,那当官的只问了她三言两语,就说她不算共属,把她娘儿俩给放了。
杨宝凤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抱着儿子走了。
甫一见这娘儿俩全须全尾地回了家,黄氏、杨宝琴和福姐儿都欢喜得哭了,一直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来。
黄氏和了小半盆棒子面,杨宝琴和福姐儿去房后的野地里挖了不少婆婆丁,杨宝凤在院子里把野菜摘洗干净,拿到灶台上剁碎。一家人正准备包菜包子吃呢,不料,那当官的却带着四个兵来了,五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
一家人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那当官的独自进了院子,只把杨宝凤一个人叫出来,站在大枣树下说话。
“你家院子里这大坑是咋回事儿?”
“日本人扔炸弹炸的。”
“炸着人了吗?”
“嗯,我奶奶、我小外甥女,还有我家的一个姨娘,都没了。”
那当官的听了,叹息一声,半晌问道:“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杨宝凤忐忑地摇摇头。
“你看啊,这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你男人投了延安……”他慢条斯理地说。
杨宝凤刚一张口要为自己剖白,他就挥手拦住了她的话头。
“是,我都听说了,你男人跟你成亲没几天就跑了,然后再没回来过。现如今你也搬回娘家来住了。但是,我也听说了,你婆家从来也没说过不要你。你回娘家来是因为罗家沟几年前闹过一场瘟疫,整个村子的人死得不剩几个了,你才带着孩子回娘家来躲瘟疫。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男人真不要你了,你不算共属,但你那孩子终究是他的种吧?”
“长官,他才五岁,啥也不懂……”
“这要看怎么说了,”那当官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起来,有个脑袋瓜子就得算个人,对吧?五个月、五岁、五十岁,有区别吗?”
杨宝凤张了张嘴,知道多说无益,只得低头不语。
那当官的却也不再说下去,兀自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向仅剩的那间西厢房里看了一眼,问:“你爹呢?”
“早就不在了。得了肺痨,十年前就过世了。”
“啊,那你家里现在全剩女人了,平常都靠什么过日子?”
杨宝凤本能地想到罗树是个男孩子,但当然忍住了没说。
“我和我姐平常在屯子里的小学堂教书,我娘有时候也帮村里人做点儿针线活儿。”
那当官的点点头,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姐剩下的这个闺女也能帮忙干活儿了吧?”
提到福姐儿,杨宝凤不知怎的,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忙说:“她还小呢,干不了啥。”
“十几了?”
“虚岁十三。”她故意少说了两岁。
“不算小了,个头儿长得也够用,搁我老家那边,都好出门子了。”
杨宝凤勉强笑了一下,心里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国军在你们这儿驻防,虽说营房扎在了村东头,但一群大老爷们单身在外,吃喝拉撒睡,少不了找你们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儿。不过,你们家连个掌门立户的男丁都没有,跟外人打起交道来多有不便啊……”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在院子里踱了几步。
杨宝凤心里七上八下的,瞥一眼院墙外站着的那四个背着长枪、牵着战马的兵,咬着嘴唇,愈发害怕起来。
待到那当官的在她面前站定,她已经把下嘴唇咬破皮了,嘴里弥漫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
“你看看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我是来找你说事儿的,又不拉你去吃枪子儿。杨宝凤,我看你长得透精透灵的,应该是个明白人。你看咱们这样好不好——你呢,进城里去帮我做事,我呢,管你吃住,还给你零花钱……”
杨宝凤故意装糊涂,说:“可是,长官,我就一个乡下女人,哪儿会做你们军队里的事啊?”
“想什么呢?又不是让你去当兵打仗!你跟了我,算是我手底下的人,你不行我能找你吗?我能白发工钱给你吗?去,进屋去跟你娘说一声,收拾收拾随身东西,后晌跟我一块儿回城里去。”
杨宝凤真的惊了,呆呆地地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见那当官的向院子外那四个兵一挥手,喊道:“哎,兄弟们,抬进来吧!”
四个兵就抬着两只极大的麻袋,走进院子。
“还愣着干什么?你那孩子让你妈带着,你应该没啥不放心;你家里我已经跟这儿的驻军打过招呼了,他们答应每个月都送一百斤粮过来,都是上好的白米白面……”
那当官的看着那四个兵把麻袋抬进屋,就骑上马,带着两个兵回去了,留下另两个兵守在院子外。
杨宝凤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呆地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午后的太阳晒得她头昏脑胀,她才转身进屋,却见福姐儿和罗树正围着打开的一麻袋白米又笑又叫,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插在米袋子里,仿佛手也能尝出白米的好滋味儿。
那杨宝琴自从多年前失了寿姐儿,每每情绪一激动就会犯糊涂,此时也和两个孩子一起围着米袋子傻乐,只有黄氏一个人坐在靠门的炕沿上,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杨宝凤进门。娘儿俩对视一眼,脸上现出一样的愁容。
“娘……”杨宝凤唤了一声,却不知接下来该怎样开口。
“娘在屋里都听见了,”黄氏呆着脸,缓缓地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安心去吧,先顾好你自己就行,树儿有我和他大姨呢。唉,好歹都是命,走一步看一步吧,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车辚辚,马萧萧。
透过不时飘起的车帘缝隙,杨宝凤看见那当官的骑在马上,右边腰里鼓起一块。她猜想那个鼓包一定是别在皮带上的一把手枪。
她坐的这辆驴车是那当官的从杨家屯里随便找来的,赶车的人居然是进宝。
罗家沟闹瘟疫那年,进宝就是赶着这辆驴车把杨宝凤母子一路送回杨家屯的。当时杨家破败得衣食不继,只剩一间西厢房勉强能够住人,全家上下除了新来的罗树,没有一个男的。杨宝凤见家里没法收留进宝住下,更养不起拉车的两头驴,就和黄氏商量,求村里的一位本家堂伯收留进宝和驴车,给家里换回来几石粮食,大约够吃一年了。那进宝是个跛子,干不得农活儿,在堂伯家里仍旧赶车。
进宝被那当官的找来,乍一见到杨宝凤,还像在罗家沟时那样,摘下头上的毡帽弯了弯腰,叫了她一声“少奶奶”。
那当官的一怔,转头看了她一眼。
杨宝凤蓦地红了脸,没有答应,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凭着女人本能的敏感,再加上那当官的看向她的目光,她大致明白自己被叫进县城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在进宝这个仅剩的罗家仆人面前,她觉得格外抬不起头来。
进宝似乎也看出了几分端倪,一路上只专心赶车,没再和她搭一句话。
自从二十岁那年从县女中辞职嫁人,杨宝凤就再没回过县城。六年时间忽忽过去,如今坐在驴车里,她却无心向外张望。
她特别惦记罗树,惦记到甚至忘了要为自己眼前的处境担忧。
她不断地回想着离家前那一幕——
罗树虽然年纪小,完全不懂得大人之间的事,但见到她收拾包袱,本能地慌了神,也不跟着福姐儿一起玩白米了,跑过来紧紧拉住她的衣襟,问她要干啥。
她只好哄他:“这些呀,都是咱们平常用不着的东西,娘拿出去换钱,回来好给我树儿买肉吃。”
黄氏怕罗树哭闹,也在一旁帮上一嘴:“是啊,树儿,现下家里有这么多白面了,姥姥这就发面,等你娘买了肉回来,就给你包肉包子吃……”
罗树到底是小孩子,听见有肉包子吃,欢喜得不得了,反而推杨宝凤快去。
杨宝凤难过得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一直到驴车进了县城,耳朵里还不断回响着罗树那欢天喜地的叫声——“吃肉包子喽!吃肉包子喽!……”
罗树到底能不能吃上肉包子她不知道,她自己到底几时才能再见到儿子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今天晚上罗树睡觉前看不到她,一定会哭着闹着找娘,没人能哄好。
她两眼呆呆地看着车帘缝隙外那渐渐暗下来的弥弥一线天,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罗树哭闹得实在太累了,睡着了小鼻子还在一抽一抽的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