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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五章 午时-晴 ...


  •   “别玩儿了,都出来,都出来,吃包子喽!”曾启珍大声说。
      北屋门吱呀一响,方媛走出来,跟着笑道:“哎呀,吃包子啦!”
      吃包子了……杨宝凤平躺在床上,摆弄着罗兰刚才给她装好的阅读支架,恍恍惚惚地想,包子可真是好东西啊,总是跟幸福的事联系在一起。当年她带着罗树从瘟疫泛滥的罗家沟逃回杨家屯那天,母亲黄氏和姐姐杨宝琴就张罗着包了一顿棒子面婆婆丁馅的包子,虽然面份粗粝,馅是野菜,都乏善可陈,但罗树仍然爱吃得不得了。
      “吃包子喽!吃包子喽!……”她的耳边回荡着六十多年前罗树那稚嫩的嗓音。

      “老罗,快出来吃包子!”曾启珍在餐厅里喊。
      “等一会儿!”罗树粗犷的回答声从南屋里传来。
      “这老东西,叫他吃饭,没有立刻就来的时候……”曾启珍一边摆碗筷,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
      罗林在一旁帮忙,问道:“叫我奶也出来吃包子吧?”
      “不用,不叫她啥事儿没有,一叫就净事儿。”曾启珍说。
      正巧方媛和罗兰带着各自的孩子从北屋出来,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曾启珍察觉了,赶忙改口道:“我给你奶留了,待会儿等你们都吃完了,我再消消停停地慢慢喂她。她腿疼,坐不起来,还有,她得配合着打针吃药的时间吃饭,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我奶都在吃些什么药啊?”罗兰问。
      “告诉你,你明白啊?”曾启珍慢条斯理地说,眼皮也没抬一下。
      罗兰微微抿了抿嘴角,不再言语。
      方媛见了,就对罗森说:“森森啊,你去南屋叫你爷爷来吃饭。”
      罗森就很听话地进了南屋,但半晌都没出来。
      “这是怎么了呀?”方媛笑着推罗林,“你去看看。”
      罗林就去了,但也没再回来。
      季伟泽就对小贝说:“闺女,你去看看他们爷儿仨都是怎么回事儿,记得一定要回来噢。”
      小贝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推开南屋门看了一眼,转回来说道:“他们仨围着电脑打游戏呢。”
      季伟泽就笑着问罗兰:“你还记不记得我俩上学那会儿看过的《父与子》?”
      罗兰想了想,笑道:“是有这么一段哈,不过那里的爷儿俩是趴在地上看同一本书。我还记得那个妈妈烫着蓬蓬松松的短头发,扎着围裙,眼睛总是瞪得老大……”
      小贝见爸爸妈妈说得兴起,自己却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爸,你和我妈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季伟泽就说:“噢,《父与子》是一本挺有名的漫画书,是一个叫卜劳恩的德国人画的。我和你妈上大学的时候看过。”
      “你说挺有名的,那我怎么没听说过呀?”小贝问。
      “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不就听说过了吗?”季伟泽笑道,有意无意地瞥了曾启珍一眼。
      曾启珍垂着眼皮,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正说话间,罗林拉着罗森的手出来了。
      “我爸说他等一会儿再出来吃。”罗林说。
      “这老东西,最讨人嫌了——饭菜都摆上桌了,他怎么也不出来,非得等凉透了再吃。”曾启珍半真半假地抱怨。
      大家都埋头吃东西,没有人接口。
      罗林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包子都是一样馅儿的吗?”
      “不,有芹菜猪肉的,有韭菜鸡蛋的,还有萝卜粉丝的。”方媛立刻回答。
      “怎么没包纯肉的?”罗林有点儿失望地说。
      “当然包了,怎么能不包呢?”曾启珍抬起眼皮,眼角眉梢都浸透着笑意。
      “你都那么胖了,还惦记纯肉的?吃两个素馅儿的吧。”方媛说。
      曾启珍就笑道:“咱家大林从小就喜欢吃纯肉馅儿的包子,他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包纯肉馅儿的包子,大伙儿都吃完了,还剩下大半盆,太热,我就放在饭桌子上晾着,结果等我想着往冰箱里放的时候一看——好么,盆里就剩下四五个了!这大林和他姐两个绕绕花花的,趁我没注意,又悄悄多吃了二十来个包子!那时候大林也就四五岁大吧,长得就跟森森现在一个样儿,也是这么瘦瘦的。我伸手一摸,好么,那小肚子撑得溜鼓溜鼓的,吓得我赶紧给他吃了好几片消化药。”
      “嗯,我和我姐从小就比较贪吃。”罗林对方媛说。
      “但姐不像你现在这么胖啊。”方媛道。
      “我长大之后就不像罗林那么喜欢吃肉了。”罗兰说。
      “我喜欢吃肉。”罗森在一旁小声插嘴。
      “对,森森当然像爸爸,喜欢吃肉,”曾启珍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把一小盆包子推到罗林和罗森面前,“来,这盆包子就是纯肉的,森森和爸爸吃。”说罢,又指了指另外两小盆,“这盆是韭菜鸡蛋的,你妈妈爱吃。这盆是萝卜粉丝的,你姑姑爱吃,食物要多样化,身体才健康,所以这些森森也都尝尝,不能偏食,知道吧?”
      “姥姥,那哪盆是给我吃的呀?”小贝问。
      “这个大盆里的呀,”曾启珍说,“这满满一大盆都是芹菜猪肉馅的,小贝和你爸爸最爱吃了。”
      小贝张嘴刚要说什么,季伟泽就抢先说道:“对,我还是更喜欢吃这种有肉有菜的。”
      方媛就问:“妈,你包这么多种馅儿,不麻烦吗?”
      “还行。”曾启珍说,“馅分开和,面一次都发好,也没有多麻烦。”
      “我奶也喜欢吃纯肉的,妈,你多给我奶留几个纯肉的。”罗林说。
      “留了,还用你告诉?”曾启珍道,半晌,又噗嗤一笑,说,“你们奶奶说起来也是个贪吃的主儿,过去那些年,你们奶奶总说我包两样馅儿的包子和饺子,有肉的自己吃,把没肉的留给她吃……”

      有吗?杨宝凤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
      她和曾启珍之间,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互相说过数不清的坏话,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她早就记不清了。
      婆婆和儿媳妇大约就是这样的天敌吧。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夹在中间的那个男人。
      想当年她嫁到罗家,罗根生长年不在家,几乎就像个影子,但仍然夹在她和罗太太之间,罗太太与她仍然心存芥蒂。而这些年来,罗树实实在在地夹在她和曾启珍之间,她总觉得曾启珍抢走了她心爱的儿子,曾启珍大约也总觉得她想夺回罗树吧。

      “其实,菜的更好吃呢。”方媛说。
      “你和罗林年纪小,不懂。”曾启珍说,“罗兰和伟泽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候你们都上小学了。那些年啊,肉啊,鸡蛋啊,布啊什么的都是凭票供应,一个月就给那么一点点儿……”

      是啦,肉票、布票、粮票,尤其是全国粮票,都曾经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按人头配给的,有钱都买不到,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
      她还记得福姐儿刚嫁进城里那年生了女儿,那孩子恰好赶在当年的十二月三十一号夜里出生,离第二年一月一号就差了不到一分钟。结果,就因为这几十秒,那孩子就多领了一个月的各种供应票。
      福姐儿大名叫李文福,由罗树做媒,三十八岁那年才嫁给他的一个同事做填房。她年龄大了,还是农村户口,婆家本来不是很待见她,就凭生孩子这一件事,她婆婆就认识到了她人如其名,真真是个有福之人。
      福姐儿嫁的男人本来是个警察,六几年那会儿搞砸烂公检法,他被下放到工厂当工人。下放后第二年,他老婆得病死了,儿子才六岁。他收入少,家庭条件不好,心里虽然很看不上福姐儿,但想到对方到底是个未婚的老姑娘,也还是接受了。
      福姐儿结婚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孩子,大家都盼着是儿子,就他盼着是女儿,因为两个儿子他真答对不起。可巧生出来就是个女儿,还侥幸多领了一个月的各种供应票。
      如果从前她真说过两样馅包子饺子那样的话,大约也就应该在福姐坐月子那会儿吧,杨宝凤恍恍惚惚地想。
      福姐儿生了女儿后,见她婆婆身体不好,就让杨宝琴来城里伺候月子,帮忙带孩子。于是,杨宝凤每逢周末都去看看姐姐和外甥女儿。那时候黄氏还在老家杨家屯,由杨宝琴的养子禄哥儿照料。
      杨宝凤住在儿子罗树家,平时家务活儿都由她做,她一不在家,自然就得由曾启珍做饭了。她是不是说过曾启珍包两样馅饺子这种话,她真记不得了,但即使现在想来,这也很像是曾启珍当年能做出来的事。

      “那些票啊,在当年真是有钱也没处买,”曾启珍说,“我还记得罗林两岁大的时候,有一回把家里的凳子排成一排,和他姐玩坐公共汽车,我就把一些没用的水电费收据拿出来给他俩当车票,其中不怎么就混了一张还能用的鸡蛋票。罗林那时候小啊,给他的那几张票,他玩来玩去都弄没了,过两天我发现了,去找,罗兰那几张还在呢,幸好那张鸡蛋票就夹在里头……”
      “是啊,就因为保住了那张鸡蛋票有功,我还分到两个鸡蛋吃呢,”罗兰笑道,“不然,自从咱娘怀上罗林,我就没怎么吃过煮鸡蛋,所以,我直到现在还隐隐约约地认为鸡蛋是一种珍贵的补品。”
      “那时候你多大啊?”方媛问。
      “七岁?六岁?”罗兰说,“上没上学我忘了,大约就像我家小贝现在这么大吧。”

      罗兰小时候……杨宝凤还是真是印象深刻。
      罗兰很安静,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让杨宝凤觉得,如果世上真有孟婆汤这种东西,那么罗兰很可能根本没喝,至少没喝足量。
      在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罗兰都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令杨宝凤倍感欣慰的是,罗兰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杨宝凤对面,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有问必答,回答得大都令她十分满意,并总能适时地点点头,问上一句“后来呢”,让杨宝凤倾诉得十分尽兴。
      更令杨宝凤欣慰的是,罗兰的眉眼间很有几分像她,她从罗兰小小的脸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样子,那是她未经世事时的模样啊,在她的心里比金子还要珍贵。她仿佛在向另一个自己诉说,告诉那个曾经幸福的自己,日后在漫长的一生中要经历怎样的沧桑。
      这种倾诉,直到罗兰上了初中,每天早出晚归了,才不得不结束。
      唉,那些过去的日子啊……

      南屋门吱呀一响,罗树出来了,半真半假地笑问:“吃饭怎么没人叫我呢?”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曾启珍敲着桌子说,“这要不是孩子们都亲眼看见了,说出去大伙儿还得以为我老了老了还虐待你呢。第一个叫的就是你,你不出来么,大伙儿都快吃完了,你出来就出来呗,还放刁。”
      在座的全都抿着嘴乐,罗兰就站起来说:“爸,我吃完了,你坐我这儿吃吧。”
      罗树就坐下来,笑道:“看出来了,还是我闺女对我好。”
      “那可不么,要不怎么跟你叫爸呢。”曾启珍道。
      罗树看了看桌上,问:“你不是还炖了牛肉吗?怎么不拿出来给大伙儿吃?偷摸儿留着打算自个儿吃吗?”
      “别放刁,肉包子还堵不住你的嘴?”曾启珍道,“红烧牛肉留着晚饭吃,刚炖好,泡半天更入味儿。”说罢,从四个盆里各拿一个包子,放进一只空碗里,端着就往西屋走,边走边嘟哝,“一天天的,净瞎说八道,也不怕死后被撕嘴敲牙!说那些混话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我是那种贪图享乐、好吃懒做的人吗?”

      难道我就是那种贪图享乐、好吃懒做的人吗?杨宝凤忿忿地想,老话说得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曾启珍,你没听过吗?
      她这样想着,脸上难免带出几分怒色,任凭曾启珍给她往背后多垫了一个枕头,把上半身抬高些,然后把毛巾围在她的脖子周围。
      她伸手从碗里抓起包子,忍着腿疼,张嘴就吃,一个接一个,根本没留意到每个包子的馅儿都有所不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五章 午时-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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