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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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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窗户外那一小块儿天终于渐渐放亮了。周妈起身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杨宝凤听了,赶忙轻手轻脚地坐回到炕上,待到周妈挑起门帘进屋时,她正一边扣着大襟上的纽襻,一边俯身看仍在襁褓里熟睡的罗树。
周妈就低声笑道:“少奶奶,您也这么早就醒啦?”
杨宝凤也微微一笑,应了一声:“是啊,早,周妈。”
周妈走上前来,看一眼熟睡的罗树,轻轻叹道:“唉,这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是啊,又快过年了。”杨宝凤也跟着说,想起去年腊月里,母亲还来罗家沟看过她,后来回杨家屯的时候,罗家还送了不少年货。
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母亲了,她有些出神地想,据说附近不少村子都来过日本兵,罗家虽然还有一辆驴车,但也断断没有让进宝出去冒险的道理。
大约是听到了屋子里的说话声,罗树在襁褓里动了动,张开了眼睛。
“哟,小少爷醒了。”周妈说。
杨宝凤这才回过神来,努力强迫自己先不去想杨家屯遭到的那次轰炸,以及在县城里上学和教书时听到过的日本兵的那些暴行。
“周妈,你去灶间烧早饭吧,我自己给他换喂奶换尿布就行。”她说,把儿子从炕上抱起来。
周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杨宝凤并没有立刻给儿子喂奶,只是定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小孩子的眼睛可真清澈啊,她默默地想,看着自己的影子就映在那两只清澈的瞳仁里。
这是两只牢笼,我就是这牢笼中的囚徒,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没错,在生了儿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杨宝凤都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被紧紧地夹在了罗家沟的西山和东山之间,被牢牢地锁进了儿子的眼眸里。这种被困住的感觉令她无数次想到了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和雷峰塔下的白娘子,还有她从罗根生的一本历史书里读到过的那个叫拿破仑的法国皇帝,兵败之后被困在一个小岛上,孤独终老。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悄悄从窗户纸的破洞里眺望不远处的村口——从那里走出去,过了那条架着独木桥的小河,再沿着大路向南走大约五十里路程,就到了杨家屯。她家那只剩了一间东厢房的院子就在屯子东头,而屯子西边的山坡上,埋着她的祖父、父亲、祖母、陶姨娘和小小的寿姐儿。
她甚至无数次地想到,要在那个山坡上也给自己挖一个墓穴,如果哪天自己死了,也不必费事儿用棺椁装殓了,换一身干净衣裳,草草埋在那里就好。最好能在坟头上种一棵树,随便什么树都行,就让那棵树在她的尸骨上扎根,在她的坟头上开枝散叶,安静地立在那里,默默看着四季变换、人世沧桑。
真的,只要能不像现在这样活着,换其他任何一种活法都好。
她偶尔也会想到陶姨娘,那早已逝去了的白净而沉默的女子,嘴角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微微一笑,刚好落在腮边浅浅的酒窝里。
在杨家的那些年,陶姨娘都是怎么过来的呢?也像她此刻在罗家这样,熬油似的慢慢忍耐着吗?平心而论,她觉得罗老爷和罗太太对她这个儿媳妇的态度,其实与当年她的父亲和母亲对陶姨娘的态度所差无几。
她甚至也想到了翠花。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罗家大宅逃走了。她去哪里了?此刻在做什么?如果她也像翠花那样悄悄逃走呢?
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 ……
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她很少想到罗根生,虽然他是她儿子的父亲。
她不知道这个与她共同生活过十天的男人此刻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牵挂和希冀,虽然他是她儿子的父亲。
一天又一天慢慢过去,杨宝凤觉得,自己渐渐地变得麻木了。
真的,她甚至已经打算就这样在罗家沟慢慢熬过一生了。
不料,这里的一切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而且结束得非常快,让她始料未及。
瘟疫来了。
罗家第一个染病的人是周妈。
周妈的病来势汹汹,起初只稍微有些咳嗽发热,她也没当一回事儿,照常干活儿,没想到当天夜里就烧得开始说胡话,浑身抽搐。
进宝吓坏了,一瘸一拐地进山给周妈采草药,路上才听乡亲们说起,罗家沟里有不少人也生了同样的病,吃什么草药都不管用,已经陆续有人死去了。
果然,周妈的热度一直退不下来,第四天后半夜人就没了。
幸亏周妈刚一咳嗽,罗太太怕她把病过给大孙子,就不让她伺候了,把罗树交给了杨宝凤,让她带着儿子好好躲在屋里,没事不要出来。
周妈去世后第二天,罗太太也病倒了,然后是罗老爷。
没有人知道这病是怎么来的,不到十天的工夫,罗家沟的人就死掉了一大半。
所幸的是,杨宝凤和罗树都没有症状,周妈的瘸儿子进宝居然也没事。
那一年,罗树才刚满三岁。
平生第一次,杨宝凤觉得儿子对她无比重要,她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他,甚至不惜舍掉自己的性命。
她把罗树关在屋子里,不许他去任何地方,不许他见任何人。
她在眼睛以下扎了一块用开水烫过的布,严严实实地掩住自己的口鼻,把一个冬天取暖用的小炉子搬进自己屋里,每次吃东西之前都亲手把食物煮得很透,然后趁热吃下。
她拿出在女中当老师时的严厉劲儿,要求罗家的每个人都这么做。
然而,没过几天,罗太太还是死了,罗老爷也奄奄一息。
草草掩埋过罗太太之后,罗老爷让进宝把杨宝凤叫到他的病榻前。
“爹,我来了。”杨宝凤说,仍然用布掩住口鼻,尽量站得离罗老爷远些。
“宝凤啊——”罗老爷强打精神,开口说道。
杨宝凤微微一怔,在她的印象中,罗老爷还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看样子,我也很快就要到下面找树儿他奶奶去了。”他虚弱地说。
杨宝凤在蒙着脸的白布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你嫁进咱们罗家,诞育了树儿,是罗家的有功之人,我会在祖宗面前给你记下一功。”
杨宝凤张了张口,仍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罗老爷指了指炕桌上放着的一只古香古色的铜香炉,继续说道:“这些年天下不太平,我们罗家坐吃山空,如今能留给树儿的传家之物也就只剩这一只香炉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明朝古物,叫宣德炉,你这就拿去吧,好生替树儿收着。”
杨宝凤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走上前去,小心地拿袖子垫了双手,把那香炉捧了起来,然后退回原处,低声说道:“我替树儿谢谢爹。”
罗老爷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宝凤啊,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就直说了吧——树儿他爹离家这几年,音讯全无,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你识文断字,聪明伶俐,又有些见识,树儿跟着你,我也很放心。如今罗家遭此灭顶之灾,你和树儿也不宜久留了。我死之后,你就带着他回娘家去吧。若是天可怜见,根生有朝一日能回来,知道他有了儿子,也好有个寻你们母子的去处……”
罗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
杨宝凤把香炉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还会有人来寻我们母子吗?她出神地想。
很多年后,杨宝凤才偶然明白,罗家沟当年那场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那时候已经是1993年了,罗兰正在读大学,罗林也念高中了。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刚巧看到一个历史节目,讲侵华日军如何在东北用细菌武器散播疫病。
“原来那就是细菌弹啊!”七十二岁的杨宝凤忍不住大声说。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圆圆的瓷罐,和半个世纪前周妈手里拿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还记得那天早晨有飞机在罗家沟上空盘旋,村民们都以为日本人要扔炸弹了,没想到从飞机上掉下来的却是一些瓷罐子,一落地就都摔碎了。
飞机离开后,周妈去院子里抱柴草,从草垛上拣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瓷罐子,盖子上贴着封条,封得严严实实的,撕开封条一看,里面却是空的,周妈就把它洗干净了,说是要留着冬天腌咸菜用。
大约三四天之后,周妈就病了。
“天哪,当年幸亏带着树儿逃回杨家屯了,若是在罗家沟再多留些天,我们娘儿俩还不得被731部队捉去做实验啊……”蓦地,罗老爷临终前的叮咛又响起在她的耳边,“谢谢你,爹,你救了我和树儿的命。”她双手合十,对着头顶上的虚空拜了三拜,然后在舌头底下含了几颗速效救心丸,怀着对公公的感激,怀着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复杂心情,坚持把那个节目看完。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七十二岁的杨宝凤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