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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五) ...


  •   与某某要塞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正相反,罗家沟一向是“兵家必弃之地”。
      这个小村子东西两面夹山,村里人简单地称之为东山和西山。那两座山都又高又陡,别说是用弓箭或者枪炮等兵器了,就是从山顶上扔下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来,也能在村里造成一些人畜伤亡。这在兵法上算是很典型的易攻难守之所,自古以来,无论什么军队都不愿意驻扎于此,甚至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从这里经过。再加上罗家沟位置偏僻,土地贫瘠,也没多少户人家,而且缺吃少穿是常态,绝不至于惹人觊觎,因此,在乱世中偶然而难得地一直偷安一隅。

      1942年6月,就在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烽烟四起的当口,杨宝凤在罗家沟这个大千世界的荒凉一角十月孕足,在某一天夜里,第一次感到了临产前的阵痛。
      远处时而传来隆隆的枪炮声,闷雷似的。头顶的天空中偶尔有挂着炸弹的飞机鹞子般飞过。没有人敢走出这山沟,去山的另一边为她请收生婆。
      夜越来越深,阵痛越来越紧,杨宝凤在罗家为她生产预备的半铺炕上辗转反侧,痛得咬破了嘴唇,浑身大汗淋漓。
      生养过的周妈自告奋勇,剪短指甲洗净手,要亲自给杨宝凤接生;同样生养过的罗太太为了大孙子,也顾不上避讳产房里的血光之灾了,主动提出要给周妈打下手。
      所幸的是,杨宝凤身强体健,运气也不错,虽然是初产,但胎位很正,从阵痛开始,不到两个时辰就顺利分娩,几乎没用到周妈那双特意剪短了指甲的手。
      她的肚子也同样争气,生出的是一个五斤二两重的男婴。

      “看看咱们家小少爷,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少奶奶你可真是有福啊!”周妈一边包裹着新生的娃儿,一边笑着对躺在炕上几乎累脱了力的杨宝凤说。
      罗太太已经顾不上别人了,满眼满心全是刚落地的大孙子。她从周妈的手里接过裹得齐齐整整的百衲小襁褓,心里却忽然微微犯了难——按照罗家沟的习俗,男孩子的小名通常是用出生时的分量来取的,比如,生出来的时候七斤重,小名就叫“七斤”,如果是六斤三两,就要叫“六三”。
      “这可怎么取小名呢,总不能叫‘五二’吧?不怎么好听呀……”罗太太看着孙子红红的小脸,小声嘀咕。
      “咱们少奶奶识文断字,要不,让少奶奶自各儿给小少爷起个好听的小名?”周妈在一旁建议道。
      罗太太瞥了一眼躺在炕上的杨宝凤,说:“她刚生完,好好歇着吧。我这就把孩子抱去给老爷看看,顺便让他给起个名字。”说罢,用襁褓上的帽兜遮住大孙子的小脸儿,抱起襁褓,兴兴头头地去找罗老爷了。

      彼时罗老爷正挽起袖子,手握铁锹,在院子东南角的一棵树下挖坑。
      “名字等一会儿再取吧,容我先把埋胞衣的坑挖了。”罗老爷抹了一把汗,头也不抬地说。
      罗太太抱着孙子在一旁站了片刻,见罗老爷大约是头一遭用铁锹,十分不得要领,挖坑挖得又慢又辛苦,心里等不及,嘴上就说道:“要不就叫‘树儿’吧。这正巧是棵苹果树,就借它讨个口彩,保佑咱们孙子平平安安一辈子吧。”
      “行,小名就叫‘树儿’,等生儿回来了,再让他给取个大名。”罗老爷喘着气说。
      于是,杨宝凤的儿子小名就叫树儿了。

      罗根生一直也没回来,后来,这孩子的大名就顺理成章地叫了罗树。
      罗树从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更不知道那个“树”字确有其事,就是当年他爷爷家院子里那棵苹果树。那棵苹果树下有他爷爷亲手挖的坑,坑里埋着在母腹中曾经温柔滋养过他的那块胎盘。
      许多年后,罗家沟在一次山体滑坡中被泥石流淹没了。有关那里的一切,就全都成了岁月背后埋在土里的秘密。

      噼啪一声轻响,长颈油灯的火苗猛蹿了一下,骤然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终于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了。
      杨宝凤轻轻合上书,仍然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从狭长的窗子中透进的些许月光。
      罗家沟东西夹山,两山之间自然形成了一个南北走向的风道,一年四季风都很大,因此,村里盖房时为了避风,大都坐西朝东,而且留的窗口都小而狭长,俗称“马窗户”,意思大约是这种窗口与一个马头的长短宽窄差不多。
      从一个窗口透过的那片长条形光影刚好落在罗树的襁褓上,在这片银白色的月光中,喝足了奶水的罗树睡得很熟,小小的嘴巴不时嚅动几下。按照周妈的说法,孩子这种睡相叫做睡“婆婆教”,意思是在睡梦中会有一个老婆婆模样的神仙,正在教他说话做事,保佑他快快长大。
      杨宝凤轻轻叹了一口气。
      罗树没出生的时候,周妈和罗太太经常说,等到生出来就好了。现在,孩子生出来了,她们又在说,等到一生日就好了。估计等罗树满了周岁,她们又会说,等到三岁就好了吧。
      她原本以为怀孩子和生孩子的感觉是最难受的,现在明白了,生下来之后更难受。

      罗树是六月六号那天卯时落地的。当时天刚麻麻亮,罗太太忙不迭地把孩子抱去给罗老爷看。周妈洗净了手,忙着去烧早饭了。杨宝凤一个人躺在炕上。因为要生产,那炕上平常铺的炕席昨晚已经揭去,撒了薄薄一层草木灰,灰上垫了厚厚一叠草纸。杨宝凤就平躺在这叠草纸上,浑身汗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一条旧夹被从她的下巴颏儿一直盖到脚趾尖儿。周妈每隔一半个钟头就过来看她一下,帮她换上一叠新草纸。她就这样躺着,等着生产后的恶露慢慢流尽。
      “放心吧,少奶奶,小少爷在太太房里呢。太太喂他喝了几口水,这会儿睡得可香了。老爷和太太都在旁边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呢,都欢喜得不得了……”
      杨宝凤听周妈絮絮地说着,身上热得难耐,伸手把夹被往下拽了拽,不想立刻被周妈拉了上去,在肩膀处重新掖好。
      “少奶奶,你刚生完,小心受了风。”
      “我热。”杨宝凤皱着眉说。
      “忍一忍吧,少奶奶,月子里受了风,落下毛病就不好了,等到岁数大了,就会腰酸腿疼。”
      “我渴。”杨宝凤无奈地说。
      周妈立刻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水。
      “这么烫啊。”杨宝凤皱了皱眉。
      “少奶奶,月子里不兴喝凉的,喝了凉的就不来奶水了。”
      杨宝凤知道周妈是好心,况且争辩也没有用,只得忍着烫,勉强喝了几小口,顿时觉得流出的热汗比喝下的热水还多。

      想到这里,杨宝凤微微瑟缩了一下,她实在没有胆量再把坐月子那些天里受过的罪回忆一遍了。

      罗老爷和罗太太对孙子一直很关切,尤其是罗太太,几乎像护着眼珠子似的,爱不释手。如果不是杨宝凤需要给孩子喂奶,估计她都捞不到多少抱孩子的机会。
      本来在罗太太的观念中,大户人家的媳妇是不能亲自奶孩子的。所以,在孙子出生之前,她就已经张罗着在村子里找奶妈。但连年战乱,村子里的青壮年男丁走了大半,再加上罗家沟的人口本就不多,生了孩子的贫苦人家就更少,所以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奶妈。所幸的是,杨宝凤产后不仅有奶水,而且奶水很充足,罗树这才有奶吃,没有落到喝米汤的地步。
      但是,奶水也不是凭空就能有的。罗家的车夫进宝从此就多了个新营生——买鸡。
      进宝买回来的鸡,有时候是普通的家鸡,有时候是花花绿绿的山鸡。
      周妈是善女人,信佛,断断不肯杀生,也不肯让儿子杀生,于是,杀鸡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罗老爷身上。
      当然啦,为了让大孙子有奶吃,别说杀鸡了,估计连杀人罗老爷都是肯的。只是他一直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完全不得要领,每次都把鸡杀得死相特别狰狞,即便炖成了汤,也令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杨宝凤心有戚戚,更何况罗太太坚持下奶的鸡汤里一丁点儿盐都不能放,她就更加难以下咽。

      然而,即便那些鸡汤再难以下咽,杨宝凤也还是都大口喝下去了。
      战火频仍,鸡在当时的罗家沟已经是相当昂贵且稀罕的食物,很多时候有价无市,千金难买。为了保证家里一直有下奶的鸡汤,每买到一只鸡,周妈都先是用整鸡煮一次汤,待到杨宝凤喝光后,再把整鸡切成两半煮一次汤,再喝光后,把两半鸡切成四块再煮,然后切成八块、十六块、三十二块……,最后煮到所有的肉都脱了骨,把骨头砸碎,再煮一次汤。这样一来,一只鸡有时候能维持十来天。那些煮了不知多少遍的鸡肉,已经一点儿肉味都没有了,最终从汤里捞出来,给罗老爷和罗太太当补品吃。
      其实那些鸡汤的味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简直跟鸡的洗澡水差不多。
      杨宝凤苦中作乐,在心里把自己喝过的每一碗鸡汤都很文雅地称作“鸡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四章 罗家沟-罗根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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