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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9 熟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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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是常见的连锁店,这个点基本客满,恰恰还剩两个卡座的位置。
店里生意忙碌,店员引他们到座位上,介绍了点单形式也就离开。方淮看了眼四周,装修陈设乃至桌椅的摆放格局都还和他记忆里一样,一水的新中式。
这几年装修流行和中式搭点边的风格,据说是能显得既轻奢又有格调,然而格调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意义,毕竟刚从台上下来也能就着五花肉配饭再来碗苋菜汤。
能成为他和纪景山钦定的约会餐厅,这家的地理位置是一大原因。以前他们会经常光顾不过图一个上菜快、口味还行,离医院和住所也不算远,扫辆共享都能过来。
桌上没贴二维码,他还对着空荡的桌面出神,纪景山那边先点好了。平板挪过来,纪景山问他:“你怎么说,还是那两样?”
“都行。”
他仓促着应了,没问那两样到底是哪两样。至于纪景山会点什么,他闭着眼也知道,没有再问的必要。
上汤浸枸杞苗最先上,纪景山拿勺子舀了两碗出来的间隙,其他菜也上齐了。
这一桌大多是清淡口,照理来说吃起来没多大问题,但汤喝到一半,他那神奇的胃又开始作威作福了,一定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方淮怀疑是生理性的紧张在作祟,也有可能是刚做过胃镜不久,破器官有点过于脆弱了。
他不动声色,桌底下的手往胃上压了压,仍然保持着和纪景山偶尔搭话的频率,慢慢动着碗筷。后来担心声音颤抖,他出声的时间也少了。
一边胃疼一边和纪景山共用一张餐桌简直是天底下最漫长的煎熬,方淮如是想。
如果能当着纪景山面突然掏出手机来自拍,眼下他的脸应该连美颜都不用开就足够苍白,好在每个卡座上都有吊灯补足光线,纪景山短时间内估计也看不出来。
只是紧绷着的神经才稍放松下来些,胃底疼痛又开始叫嚣着翻涌了,钝刀子割肉似的。胃疼最烦人的就是这点,此痛绵绵无绝期,谁也不知道哪里是个头,只能等着熬过最痛的一阵。
不能出声,也不能有太明显的动作,他忍得艰辛,踌躇了会还是放下筷子,低声同对面坐着的人道:“我出去一下。”
纪景山却也放了碗筷,审视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落下时轻,撤去时又颇有份量。不过片刻时间,纪景山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往他鼓膜上敲了下:“方淮?你什么情况?”
名字突然被喊到,方淮一个激灵,手下意识一抖。
他是真怕纪景山一言不合又要上手来按他,上回阴影还历历在目,平时想起来都幻痛,遑论现在了。
“……哈,”他倒吸口凉气,视线不敢和纪景山对上,脑子一抽解释了句,“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纪景山显然不信:“你现在食量就这样?没得萎缩性胃炎都得饿成萎缩。”
方淮再想争辩,到底不想再碰那餐具,于是只能苦笑:“今天没什么胃口。”
“那回去吃苏打饼干。”纪景山淡淡应了,略过他错愕神情直接取了餐巾纸擦嘴,“走吧,没有就去楼上我那里拿。我去结账。”
愣归愣,方淮还知道要把纪景山往座位上按。他是要搭纪景山的车回去的,再在纪景山面前待着,尾巴就该被揪出来了。
他蹭一下站起身,说师兄你不再吃点吗,说好我请客的还是我去你再坐一会,纪景山没听,脚步一转反而往他这里来,拦了他去路。
方淮差点没当场骂出句脏话。
纪景山不拦他这一下还好,人一走到他跟前他就真撑不住了,站也站不直,头重脚轻,眼前一阵发昏,痛出来的。
他不想在纪景山面前露出这副模样,然而人定胜天在这种时候不算定理了,上一秒他还强撑着直起腰来,下一瞬人就不受控制地歪倒在沙发上,躬着身子拿手捂着胃,自觉像只煮熟了的虾。
……说好了不碰虾的。
方淮眼前一黑,意识短暂地涣散了会。
齿缝里溢出几声呻吟,他咬住口腔两侧软肉,将剩下的痛呼压了下去。
腿是抬不动了,他颤着眼睫,冷汗沁得满额都是,抬眼却见纪景山脸色微变,已经起身走到他面前。
卡座拢共就那么一小片地方,腿都伸展不直,纪景山一过来,本就不大的空间就更显狭窄。
没有可供遮挡视线的隔板,他狼狈的模样一览无余,纪景山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出他是胃疼。
纪景山就站在距他两步之远处,高大身影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遮天蔽日。茫然间,方淮只能想到这个词。
冷汗渗了衣衫,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失了力气。方淮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纪景山给吞噬了。
半晌,纪景山叹了口气,似是无奈:“……方淮,说实话。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我们进来那会?”
纪景山仍然富有耐心,声音带点磁性,分明干净温和,却叫他心上一紧。
以前现在都一样,他最见不得纪景山叹气。纪景山一叹气,别说是腿,他手也跟着发软了。
一晃神的工夫,纪景山已轻轻按上他压住胃脘的手,是催促的意思。
他闭口不答,转而撑起个勉强看得出是笑的笑,挣脱了纪景山搭上来的手:“一会就好了。……真的,师兄你不用管我,该吃吃就吃吃,等下我再跟你一起走。”
纪景山像是没听见,继续往下问:“钝痛还是刺痛?”
方淮感觉自己好像是进了纪景山圈套了,他记得要跳过第一个问题,对第二个问题却有些迷茫,嘴快了脑子一步:“……最开始,应该是间歇性隐痛?”
纪景山肯定了他难得的坦诚,在等下一句话:“好。然后?”
已经踏错一步,他心知不妙,措辞都选得小心翼翼:“现在会痛得……稍微、明显一点?”
纪景山沉默片刻,去前台提前结了账,回来时走得急,但在他面前停得很稳,只问他:“能走?”
方淮下意识点头,但纪景山的手已经搭了上来,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
原来问他能不能走也只是形式主义,眼前这个人心里早有判断了。
夏季衣衫单薄,纪景山搀着他往外走,几乎是半扶半搂的一个动作,温度透着一层布料很容易地传过来,是暖的,因为沾了汗水,又有点黏糊。
他疼得有些脱力,半身重量都靠在纪景山身上,被纪景山身上什么东西给硌到了腰,却莫名觉得安心,像是被虐待久了得了斯德哥尔摩,世界观都跟着扭曲了。
纪景山任他挂着,听他偶尔嘶嘶哈哈低声嚷着慢点,行走不见放缓,反而不紧不慢讽他一句:“不是说很快会好?”
方淮一张无辜脸:“……我怎么知道。”
从餐厅到停车的位置,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纪景山拖着他这条脱水脱到一半的鱼至少走了两三分钟才到。
车内空调被往上调了一度,纪景山让他车里等着,又嘱他别掐,转身要往外走。
有熟悉的环境加持,方淮缓过来了些,干脆趁这空当拉住他衣角,想跟人商量:“……等下我还是先回院里。车还在车库,得开回去。”
要是直接回公寓,他明天得打车去单位了。早高峰叫车慢,路又堵,他不想比平常还提早十分钟起,少睡的那十分钟能直接决定一天的幸福程度。
他以为自己表达得已经足够委婉,然而纪景山看向他的目光极冷,像是要化作块坚冰,将他钉死在原地:“你觉得你还有提要求的余地?”
然后这个看起来心情十分不美丽的人就走了,车门也跟着被关上,只留他一个人和挡风玻璃面面相觑。
和他冷而生硬的话相反,纪景山关门时没用多大力,只是正常关上,也没反锁。
天早黑了,车停在小路上,万幸没有交警来贴罚单。路口斜对面就是家连锁药店,绿色招牌亮起来,纪景山的身影往那里匆匆而去,逆着路灯投下的光。
他下午忘了去药房拿药,现在报应就来了。去药店的是纪景山,要刷也只能刷纪景山医保,又不能绑亲情码。
人情难还,方淮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了。刚才那么死要面子干嘛,拖到现在更丢脸了,还是被纪景山捡回来的。
仔细回想起来,自从援藏队伍归院,他在纪景山面前丢的脸是一只手数不过来。
他都要替纪景山可怜了。难为他师兄要被他这样折磨,责任医生首诊制按平常理解也就算了,摊上他这么个身份尴尬的旧识,上着班要替他跑腿,下了班还要上赶着伺候他这个病号,一会脸色不知道该有多难看。
最可笑的,明明是因为他招惹了纪景山才约成的这顿饭,这么一闹纪景山看他该更烦了。他图什么呢。
方淮懒得纠结,也没力气纠结了,随手从后座找了个抱枕压在身前。
还是从前车里放着的那个,哪一年博览会他们一起去挑的,曲水纹,他一摸见布料就认出来了。
也不是很意外,纪景山毕竟是念旧的人。
有抱枕压着,该死的胃终于消停了点,不再抽抽跳着痛。方淮试着抬起身来,偏头看向窗外,没见着熟悉人影。
纪景山还没回来。
每次都这样。纪景山话比往常更少的时候,基本就昭示着不太美妙的心情,而这种时候多半是因为他又在糟蹋身体了。
天天在医院里跑的人,急诊也上过了,早该见惯了生死,却还在意他偶然的一点小病小痛。
以前他还有多余的精力,冬天里能请一天假和姜于坐火车去邻省看雪,一天半时间来回,到了火车站再打车赶回去值班,时间点卡得好,没被上级揪着耳朵骂。
他人跟陀螺似的抽着转,又有寒风吹,隔天回去果不其然发了高烧,喜提正当理由请假。
方淮挺高兴。扣不扣钱的无所谓,至少是能踏实睡上一天了。
但看起来纪景山不是这么想。
纪景山和人换了班,留在家里盯了他一整天,物理降温药物降温统统用了遍,到傍晚体温总算降下来,徘徊在三十八度那一格上。
那天晚饭只有纪景山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他在卧室里听着外头当啷声响,是在叠碗筷。
不久纪景山进来,给他倒了水,就在床边坐下,说我看你是欠抽,是该烧着受点苦,手却还来探他额温。
他试着哈了口气,手伸到面前感受了下,还是带着微烫的热意。
纪景山摸他脑袋:“这么想当小狗?那也不是哈气,散热要吐舌头。”
“滚吧,……谁是小狗。”他反倒不好意思了,想着转移话题,翻了新拍的照片出来给纪景山看。满地白雪,雾凇多漂亮,树下是他和姜于两个人。
当时他怎么说的?
——你明年和我去,提前跟科里说一声好排班,两天的假,不至于不肯放你走。
纪景山说好,年末事情多,一月中旬再去怎样,为哄他还当场记了备忘录。
最后当然是没去成的。那时纪景山已经要开始收拾进藏的行李,工作交接完,春节后开工就走。天大的好消息,喜送职工出征的新闻稿都写完待发了,全院就他最后一个知道。
……就他最后一个知道。
手里抱枕攥得更紧,方淮闭眼,埋了头,被突然激起的一阵痉挛给折磨得面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