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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木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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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道明亮。纪景山穿过等候区,拐进这条僻静些的走廊时,两侧房间门口还没有人。
梁丘扬笑他拿下夜班换一天白班是没事找事,殊不知他算着时间,换完班就过来了,还早了一步。
消化内没有专门的复苏室,白天里门诊住院做内镜的加起来又多,干脆安排了人少的走道来腾麻醉过后待观察的患者,病人都是躺移动床上送出来,看时间差不多再喊家属叫醒。他在门口站着等了两三分钟,门一开,方淮由他师兄给亲自推了出来。
师兄活多,和他交接过,说用不着客气,摆摆手径直回了房间,于是走廊上只剩下他和睡得正沉的方淮,再没有其他人。
时间还算早,纪景山守着床,先看了血氧,抬眼时瞥见方淮唇边还湿润着。
拔管后的清理属于流水线式的工作,今天跟台的护士做得不够细致,他看着碍眼,最后还是没忍住,另外找了纱布来,蘸了水给擦去了。
“……方淮。”估摸着麻醉药效差不多该过,他俯身观察了会,往人脸上拍了拍,“起来了。”
方淮睁开眼,懵懵地看了他一会,又坚定地闭上了。
纪景山无奈,在床边坐下,去晃他肩膀。
以他对方淮的了解,如果有床被褥在,方淮现在该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喊也喊不动的。
“方淮?”
这么叫了两三遍,用的力道也逐渐加重,方淮终于爬了起来。
全麻刚过,方淮一起来就迷迷糊糊往他身上靠,找到支撑点后还不满足,分明手没有力气,还下意识来碰他脸,笑得没差把自己呛住。
“……黑了。”笑够了,方淮又来摸他下巴,嘴里哼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字眼,温热呼吸扑到他颈上,湿漉漉的,像小狐狸舔过。
“什么?”纪景山没听清,于是低下头,凑得更近了些。
方淮说话颠三倒四,他知道是麻醉过后正常现象,并不在意这种时候听见的胡话。
“黑了。没有以前好看。”方淮对着他傻笑,语气肯定,“还好黑得不多,两三个月能养得回来。”
这回纪景山听清楚了,方淮甚至有点高兴:“……回来得早。不然高岭之花要变高岭木耳了,没人要了怎么办?”
一下从自养生物到真菌再到食材的受欢迎程度,其间跨度太大,纪景山不能理解他跳脱的思维:“木耳就木耳吧。有那么好笑?”
“你有很久不给我做凉拌木耳了。”方淮说。
答非所问,听着更像是嗔怪。
纪景山叹气,替他理顺了耳边略显凌乱的头发:“胃不好还想吃凉菜,谁惯着你?”
方淮认真地想了下,目光落在他脸上,然后笑了:“你啊。”
明明开口时眼睛亮着的,缀了点细碎的光,说着整个人又往他身上歪了,还和刚醒时一样。
哪有对前任这样胡搅蛮缠的。
一年多不见,方淮是越活越幼稚了。
他沉默着,任方淮靠在自己身上,没再试图把人推醒。
再早些时候,电梯间里,方淮对他的态度和现在可是天差地别。
对他,方淮就这么害怕,见面避之不及,肢体碰到了也要僵硬一会,面上还要强装正常。
也只有半迷糊半清醒的时候,能和他靠得这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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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麻影响记忆力,药效消退后会让人精神恍惚,仿佛做了场大梦。方淮醒过来时,身体还轻飘着,手尤其发软,有种诡异感。
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看见了纪景山。
纪景山站在床尾,在回工作上的消息,见他醒了,没说什么,把他眼镜手机重新还给了他。
……十点整。
方淮一只脚踩上地面,看过时间,大概意识到自己是身在何处。
是和内镜室连通的另一条走廊。两侧隔间房门紧闭,只有通道尽头开了扇窗。单靠一扇窗自然照明不够,因而就算是白天,顶上灯也全开了。
光线越充足的地方阴影越是深邃,方淮盯着床旁侧影,发了会呆。
顶灯色调偏暖黄,映得一切都不大符合现在进行时,反倒像过去的某个黄昏。灯光像水一样漫过脚踝,风吹过,他的影子失足跌进纪景山怀里,原来只是单纯的恍神。
现在他和纪景山一坐一站,相距不过半米的距离,还没顾得上开口,先叫慌乱侵了心神。
说什么都不合时宜,什么都不说又显得太过生疏,所以到最后已经无所谓选择,怎样都是尴尬,不过是过程不同罢了。
纪景山看出他神情不对:“头晕?”
他吸了吸鼻子,试图转移话题:“太闷了。……这里不适合讲话。”
“那下来。”纪景山走近两步,站在床边等他,“送你回去。”
“我打车回去就好。”方淮下意识拒绝,又补了句,“今天麻烦你。”
纪景山没有表态,不过矜持地伸出两只手指:“这是几?”
“二啊。”他有点莫名其妙,“我散光没加深。”
“你刚刚把我认成了木耳。”纪景山说,“放你打车回去,怕是定位要定到河里。谁去给你捞尸?”
方淮悚然,潜意识里觉得纪景山说的是事实:“没咬你身上吧?”
“没有。”纪景山语气淡淡,“也就磕我身上,睡了十分钟。”
方淮噤声了,没脸再提异议。
纪景山外套已经脱了,只剩里头一件纯黑的衬衫,有没有沾上他口水看不出来,中间纽扣倒能看清楚,是最普通的设计,还是以前那套风格。
他问:“你下班了?”
“嗯?”纪景山像是也走了神,隔了一会,又说临时换的班。
没有主语是一件很好的事,方淮庆幸纪景山没在话前加一个“我”。因为缺少的这个字,他可以将纪景山的话理解成科里有个同事忽然脑抽想加班,或者突然有通知下来要找人明天去开讲座,总之疯的不能是纪景山。
无论如何,他还是同手同脚跟在纪景山身后下了楼。
纪景山的车是在他们分开前就买了的,方淮印象里没出过事故。今天一见,连漆都还像新上不久,大概是近一年时间放着没开的缘故。
副驾驶的位置仍然是他坐,他开了门,上车时近乡情怯,迟疑了会。
“还难受?”纪景山以为他是走不动。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承认了:“……不是很舒服。”
又觉得丢脸,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难得天晴,车开出地库,外头光线透亮,穿过玻璃洒进车内,晃了他眼。
纪景山问他现在住哪。
方淮报了地址,借着机会偷偷瞄了会纪景山手上戒指。
先前没注意到,纪景山今天也戴了那枚戒指。素圈指环和纪景山的手一起搁在方向盘上,其实不算突兀。
银质指环设计成简约的流线型,应该是对戒,中间微凹处能和另一枚严丝合缝扣上的。
方淮有点郁闷。那款式他一看就喜欢,纪景山哪里找来的人和他品味一样。
但他没有生气的资本,顶天了也就外卖点个柠檬酸菜鱼,嘬一口柠檬片然后悻悻骂一句当年怎么不送他一个。
背着纪景山骂的,又是他理亏,真骂了他也心虚,杀伤力约等于零。
真够懦弱的。他自觉失败,在科里待着还好,一到纪景山面前,多少年过去他都还是软脚虾一只。
转过两个路口是市场,车和人一多,通行速度自然缓了下来。方淮刷了会手机,再抬眼时忽然想起来,纪景山以前很会做虾。
明虾红虾白脚虾,甚至黑虎虾纪景山都买回来做过。
虾买回来要先作处理。租的房子厨房不过三平米大,几乎容不下第二个人,纪景山在用刀,他不能一下蹭过去让纪景山分神,干脆只站在门口看。
他脚步放得轻,但不知为何每次纪景山都能轻易发现他的存在。常常是他还没出声,纪景山先转过头来,随意扫他一眼,说快好了,不用你帮忙。
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纪景山表面看着正经,实际也是如此。那人做事太过认真,不说病灶看得细,和家属解释、对接工作也是这样,永远在追求完美的路上。唯独在这片隐秘的、全世界只有他一个看得见的角落里,纪景山是随意的,而他最想留起来闲暇时偷偷舔舐细细品味的,恰恰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回想还好,纪景山划开虾背的手、剥虾壳的利落动作他一下全记起来,如同昨日再现,一时心里不是滋味。
怪不得网上都说和前任的故事不能细想,一细想胃底就泛痛,反胃感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他快喘不上气了。
方淮仓促决定一周之内不会再碰任何和虾有关的东西,从根源上避免问题的产生。
纪景山手上那枚戒指一直硌着他眼,他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好奇心没能被满足,他憋得慌,连纪景山从头到尾没开导航都给忽视了。
车里没放音乐和电台,只有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纪景山通常不会和他没话找话,方淮纠结再三,最后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师兄什么时候结的婚?”
正好是红灯,整整一分半的时长。电子屏上数字跳动,纪景山挂了档,目光在他脸上停驻许久,以为他麻醉后脑子都坏了:“你说这个?”
他抬了抬手上戒指,声音平淡:“……之前定的。没送出去。”
方淮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纪景山没回他结的哪门子婚,看他的眼神更像在看白痴,不过是出于好心才解释。
——等等,什么叫没送出去?
方淮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纪景山戴的明明是右手,所有的已婚理论都该推翻掉全部重来,那他在瞎说些什么啊。
且听纪景山的意思,他好像还不小心戳人心窝子上了。
他脑补了一场纪景山求而不得隐忍归来默默痛苦的大戏,越发觉得尴尬,恨不得立刻跳车溜走,好在纪景山不会跟他这种凡人一般见识。
真是可怜。方淮怜悯他,没想到短短一年多时间里,纪景山还能遇到这么多事。
但他自己也是感情上的失败者,和纪景山一个水准,半斤八两,互相嘲讽两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