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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尾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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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语气诧异,且音量不小。
方淮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见突然刷新在他身边的尹修明。奇哉怪哉,尹老头子堂堂主任,下了台不去看他们会诊的,反而往休息室来了。
尹修明怎么也是他上级,估摸着纪景山该走了,方淮不好意思再坐着和人对话,于是一手撑墙爬了起来。
他还没开口,尹修明先注意到他压在下腹的手,心下明了:“胃疼?”
方淮没否认。
就听他道:“我刚下来,遇到消化内小纪过来会诊。小纪说沙发后面有什么小动物还是,看到尾巴在动了,我就过来看看。”
“……没想到是你。”
尹修明叹气,看向他的眼神带了不解:“怎么躲在这里?”
“对了,有见到猫啊狗啊之类的吗,病区里看见该赶出去,不能放任这些乱跑,等下该接家属投诉了。”
大事不妙。……连主任也看出他是在躲了,纪景山能看不出来吗。
方淮心如死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差点咬到舌头:“哪里有什么猫狗的,休息室里偶尔有耗子进来,纪景山大概是眼瞎——不是,哈哈,眼花了。”
尹主任以嗓门大而闻名全院不是一两年的事,他一抬眼,那群人听到动静走过来了,纪景山自然也在其中。
再躲也没有意义,他认命着崩溃着,到底还是收了看不见的尾巴出来:“下午好啊,……师兄。”
方淮哆哆嗦嗦,是痛出来的也是绝望出来的。
他只讪讪喊了声师兄,手都不敢放身侧了,就怕纪景山看出些什么。以防万一,还特地给主任使了个眼神。
“那正好,”尹修明只当没看见,听见这话,反而拿他顺水推舟做了人情,转手把他给卖了,“自家人不怕麻烦。既然是师兄弟,我们小方就托小纪你看看了。”
又指他:“他胃疼。”
说着还朝纪景山友好地点了头。
方淮:?
他傻眼了。
纪景山颔首,视线重新移到他脸上,停了会。
“……不用了。”方淮勉强挤出个笑,试图让纪景山领会他的意思,“纪老师刚回来,科里肯定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纪景山打断他:“不忙。”
“我看快交班了——”
纪景山抬腕,看了眼表:“还早。”
唉。方淮只能在心里叹气,纪景山这根死木头。
他其实站不太直,胃一痛起来脑壳子也跟着闷痛。这种半深不浅的疼最是磨人,方淮暗骂自己活该,早知道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纪景山面前,就是吃一半吐一半他也应该多塞些进胃里。现在倒好,人难受就算了,还要拼命找借口。
余光中,他瞥见纪景山微微皱眉,似乎对他擅自换了称呼有些不满。
那眼神,真跟看陌生人没两样了,冷得跟冰似的。他不习惯,胃也跟着突突跳,像是在抗议什么。
纪景山门神一样,还在原地站着,绝了他逃跑的路。
方淮绞尽脑汁想着推脱的理由,连主任只是开个玩笑他一点事没有这种蹩脚的借口都出来了,话说了半天,纪景山依旧无动于衷。
等他所有临时想出来的借口展示完毕,纪景山像是看够了他的表演,终于开口了。
“方淮。”他从纪景山话里听出了警告,“过来我看看。”
刚才过来围观的他的同事们忽然默契地自觉散开,回去各干各活,尹修明走在最后,甚至非常好心地将门关上了,还给他们留了句祝福。
原话怎么说的——“你们慢慢聊。”
方淮是真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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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方淮不止一次怀疑过纪景山是不是修过邪术,不然怎么解释纪景山一喊他过去,他的腿就条件反射般真的在动。
他僵硬着朝纪景山的方向挪,祈祷能有一个电话来突然把纪景山叫走,没能如愿。
室内,纪景山已经洗过手,在沙发边上等着了。
“坐。”
科里沙发用了快十年,表面那层皮磨花了一半,看不出原本纹路。不用纪景山提醒,标准的姿势方淮还记得,他在触感略滑的沙发面上躺下,不太想和站在一旁的纪景山对视,于是目光躲闪。
……就是丢脸,感觉像在考试,他是标准化病人。那纪景山算什么?
他还在胡思乱想,纪景山将他衣摆往上卷了几层,手先搭了上来。
手掌是搓热过的,不至于冰得他神经电流乱窜,可那双手的温度他太熟悉了,熟悉到贴上时躯体和灵魂都开始颤栗,他下意识就往旁边一躲。
纪景山的动作随即停住:“别扭。”
方淮把身体掰回到原来的位置,含含糊糊应了声“哦”。
他人是躺平了,脑子却没闲下来。
触诊可以,没问题,合乎流程以及他们师兄弟情谊,问题在于时机。
要是几年前他刚遇见纪景山那会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早降到冰点,难为纪景山还要忍着隔应来碰他。
纪景山脸是冷的,明摆着嫌弃,不过是因为他们主任开的口,所以不得不做点表面功夫。
别说纪景山无可奈何,他也觉自己不争气,早该在纪景山走进来前冲出去,被抓到了,就说是忽然想起来有什么活,不能拖,哪里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他懊恼着,一走神,纪景山两根手指毫不留情压了下来。
痛点被压住,酸爽越过脊髓直冲天灵盖,方淮嗷一声惨叫,整个人差点没蹦起来,魂都被这手指神功给压得飘到十里外,半天才缓过来。
完了。他眼前一黑,纪景山一定要嫌他吵了。
前年吧还是大前年,有一回他从路边带了只尖叫鸡回去,挂厨房门边放了几天,走过路过没事就捏上一把,权当解压用的。
那几天纪景山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像在看有害垃圾,就差把他和噪音产生器打包好一起丢到楼下垃圾站去。想来也正常,纪景山本身话少,自然喜静。
“……”方淮在考虑怎么给自己写墓志铭。
但是没有。纪景山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甩手走人,只是松了手,蹙眉道:“没吃饭?”
在沉默和否定中犹豫片刻,方淮放弃挣扎:“忘了。中午太忙。”
他瞒不过纪景山。
要是没有其他人在,他大可以对着纪景山嘲讽,说一看见你就倒胃口呵,现在隔门有耳,他瘫在临时清出来的沙发上,只能是一条任纪景山割宰的咸鱼。
“痛就对了。”屠夫纪景山面无表情,就盯着他扭曲神情看,也看不出得意,方淮自动理解成是要将大仇得报的场景铭记于心,“知道痛还敢不吃饭,方淮,你自找的。”
合着就是在说他活该。
纪景山说的是事实,方淮没办法反驳,但谁家触诊会用这种力度?要不是那地方血管少,他都要怀疑自己明天起来会浮一片淤青。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
方淮咬牙切齿,然而他没有力气和纪景山抗争了,人为刀俎,他只能眼神哀哀,用软下来的态度向纪景山讨饶:“……你就不能轻点?”
纪景山答得冷漠:“绷那么紧,换你们主任来,不添力也按不下去。”
“还是你想自己叩?”
方淮不吭声了,装石头。
纪景山确认他吃过药,轻按了其他几处点位,没再说什么。
“起来吧。”
方淮等这句话等太久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又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其实师兄可以,咳咳,不用管我的。”
纪景山没说话,帮他整理好衣服,复又去洗了手。
被留在沙发上的方淮无所事事,心思反而飘远了。
洗手、问诊、人文关怀,纪景山居然还踏踏实实做着,没漏任何一个步骤。
他认识纪景山那会只是刚来规培的底层奴隶,而纪景山的小红本早拿到手,塞在抽屉最角落。转眼四年过去,纪景山对口支援回来,再攒攒成果,明年申副高指不定能过,再不济后年也该评上了。
而他自己,外人看着风光,年纪轻轻评上主治,实则不过踩着纪景山的脚印走,最好的一篇文章还是纪景山以前压着发的。
他对科研没什么热情,也不缺钱,往后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
纪景山回完消息,交代他:“明天交班前过来。带卡,给你开胃镜单。”
说罢手揣口袋里,转身朝门口走,是要回去了。
方淮急中生智,拉住他衣角:“我明天有点忙——”
“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是。”
“你连做一周?”纪景山看起来就不信他的说法,估计是不想在他身上再浪费时间,最后只叮嘱道:“有时间就过来,先开单。”
然后这尊佛就施施然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也没有风。纪景山怪好心,掀他衣服前还给空调调高了一度,设定温度和室温相近,出风口现在一点声音没有。
方淮要碎了。纪景山明知他最怕这个,还要给他开,明明他今天发作得也不算严重。
休息室的门纪景山走时关了的,一时没有谁进来。他在里头多缩了会,出来时仍然脚步虚浮,像在做梦。
护士璐璐要去加液,在走廊上遇见他,特地停下来问:“你叫那么惨?”
又为他打抱不平:“大家都在猜纪老师有多凶残。手劲很大吧?”
方淮死要面子:“有吗?”
“纪景山臂力练了好几年的,”他恢复了平常模样,淡定从护士站前走过,“你们还是不要有那个福分被他按上。”
但等值夜班时休息室里只剩他一个人待着时,舀着微烫的粥,方淮却忽然意识到陷阱在哪了。
纪景山让他去做胃镜,他就应该立刻反驳说今年已经做过,而不是扯到工作太忙、时间不够。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他的心思在纪景山面前还是无所遁形,这种感觉不会好受。
纪景山大他四岁。四载春秋的差距,是他一辈子都越不过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