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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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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两声,空中骤然炸开几个响雷,灰暗的天色更加阴郁,覃芮心痛地看了眼脚上的帆布鞋,没等公交车停稳,蹦豆似的弹射下车一路闪进东门——可惜还是没来得及,瞬间雨声渐起,窸窸窣窣,豆大的雨滴迎面砸得脑壳凉飕飕的。
于是覃芮裹紧帽子冲进教学楼,衣服湿了小半,他抖抖肩上和书包的水,到教室最后几排寻摸了个靠窗的位置,把书包往抽屉里一塞,顺势趴下。
下午三点十分上课,眼下才不到两点半,教室里只有零星两三个学生在上自习,窗户半开,雨水断续敲打树叶和窗沿,声音很催眠,覃芮在公交找不到座位站得困死,抓着扶手还想打盹,到了这片无人打扰的小小安逸天地,打了个哈欠,却死活睡不着了,趴了半天大脑格外清醒,一丝睡意也无,只好重新坐起身数窗外石板边搬家的蚂蚁。
这是个容易让人陷入回忆的天气。
不过正如前文所言——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实在没什么好回忆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开了单机模式的倒霉人生。
活了二十多年,覃芮总感觉他跟游戏里的NPC似的,还是那种充人头特别背景板的NPC,日常是单线活动,睡觉吃饭读书,造物主没有给他设置太多的互动环节,偶尔跟同学交流,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作业写了没”“凳子挪一下”“帮我带个饼”。
他几乎没有朋友,说“几乎没有”,是因为难得上大学交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朋友”,但后来发生了一点小事,让覃芮发现原来人家压根就没把他当朋友,他还是别人恨海情天故事线里的炮灰,彻底打破了覃芮摆脱NPC身份的美好幻想。
再后来,覃芮就认命了。
不过他觉得说自己倒霉也挺牵强的,辱没了倒霉这个词的定义。
虽然他从小没爸没妈,长在福利院,但吃穿不愁,不用流浪街头啊,虽然性格和经历一样无趣,但平平淡淡无灾无难,起码没有被霸凌欺负啊,虽然没什么人跟他互动,但是他自娱自乐也挺开心啊,虽然他成天听不懂课,在挂科边缘挣扎,但是他考上了诸神黄昏的北大啊。
在北大挂科延毕,听起来多牛逼,简直像怀才不遇、难觅知音的天才,没准还能以此为噱头,在游鱼建号当个网红什么的。
覃芮很会自我安慰,人的幸福来源于比较,不幸也来源于比较,因此不能老朝上比,眼睛得往下看,心情郁闷的时候,他就打开电视看新闻,国外那个战火纷飞朝不保夕,这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个阴谋这个黑暗,看完覃芮就很缺德地心理平衡了。
然后继续在挂科的边缘挣扎。
这点人生回忆起来都不用超过五分钟。
但覃芮发了很久的呆,表面看起来像故作深沉地对淅沥的秋雨愣神,其实他正认真思考晚上到底是去农园吃刀削面还是去学五嗦牛肉粉这个严肃的问题,覃芮非常严肃地程远近、价格等方面充分地展开论证,然而再看这雨不像两三个小时就能完结的了,外出就餐计划被光速搁置。
他决定留在楼下啃包子。
季节往秋走,裹挟着凉意的风轻拍在脸上,数了会儿蚂蚁,出走的瞌睡虫又酝酿回来,覃芮看了眼表,发现还能舒舒坦坦再眯十几分钟,他放松地把脸往胳膊里一埋——
“覃芮?今天来这么早。”
瞬间想死的心都有,覃芮面容扭曲地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什么事,班长?”
孟思凡在斜前方落座,边开笔记本边侧偏着头跟覃芮说话。他长相周正,语速不疾不徐,眼镜斯文,很有股古代电视剧里清流正派的文官味道,可惜一开口覃芮就想跳楼。
“投资学的小组展示,你那部分PPT做好了吗,今天发我汇总吧,周五十二点系统截止提交,我们还没录pre视频……顺便问下后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提前预约下会议室。”
覃芮眨眨眼,愣了片刻:“……行,好,有时间,没问题,下课前发你。”
……什么题目来着?该死,上周下课前老师貌似提了一嘴作业的事,他怎么把这茬给漏了!
天杀的研究生,天杀的小组作业。
孟思凡叹了口气,他叹得很明显,充分让覃芮感受到了他的不满,并且暗示了孟思凡此人有多么礼貌良善,才没有直接当面把覃芮臭骂一顿。
“正好你今天来得早,既然咱们做了一年多同学,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别介意,我们组的成员都知道你考研过来,专业基础不太好,每次小组分part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尽量减少你的负担,这样效率也能高一些,包括这次也只是让你负责前面的行业研究而已,很多券商发表的研报都可以参考,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
孟思凡话说得特别的客气,直译过来就是——“真不明白这货是怎么考进来的,什么都不懂,我都怀疑他念没念过本科。不过他本来就和我们没什么交集,只要别拖我绩点后腿,我连他是谁叫什么都不在乎”。
并非覃芮有被害妄想症,确实因为他曾经在门后听到别人这么议论过——不是孟思凡,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会有差,能把这种伤人的话翻译得如此委婉,足以见得孟思凡是个体面人。
搞得覃芮挺不好意思告诉他,他连大部分券商研报在哪下载都不是很清楚,相当对得起他们的议论。
“……杨老师要求比较苛刻,你也知道小组作业占成绩的比重很高,大家也是因为看重绩点——毕竟跟各类荣誉奖学金挂钩,之前我说话有点重,其实是……”像不知道怎么形容,孟思凡卡了一下壳。
“情有可原。”覃芮好像根本没有被孟思凡的那些话挫伤,反而好心提醒他。
孟思凡被覃芮的厚脸皮镇住了,梗了一下,要作业的气势削弱了大半:“对,是情有可原……呃,你记得今天把PPT发我就好。”
覃芮听到这个死线,再次萌生出了跳楼的心情。
“好,保证准时交作业。”
“保证准时?就那点东西,半个小时就糊弄完了,嬉皮笑脸的还以为你要拿诺贝尔经济学奖呢,”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徐菁然从前几排回头,高扎的马尾像条漂亮凌厉的鞭子,“你不是之前说暑期去游鱼做实习了吗?这么优秀,写个行业分析还需要踩点?”
她挑眉看覃芮,明媚的笑里流露出蜻蜓点水的嘲讽,但覃芮觉得是他多想。过于张扬的性格总是容易灼伤他人,但这不是张扬的错。
错的是敏感,惩罚的人只有自己,覃芮精通此道,选择性地忽视了徐菁然的言外之意,非常标准且欢快地笑了两个字。
“哈哈。”
无耻之徒总是能把道德底线拉到一个无敌低洼的水平,然后在这个水平线上轻松地打败所有人。
“……”徐菁然漂亮的五官僵硬片刻,才接着说,“我看年级群里,今年挺多同学也想投他们战投部,听说HC只有一两个,竞争很激烈的,你有内推码吗,给大家分享下嘛,做人不要太自私。”
临到上课时间,陆陆续续有学生踩点进来,细碎的说话声汇聚后就显得喧嚣吵闹了,但等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突然奇异地安静下来。
就好比在人民广场拆开一包玉米花,覃芮感觉被一群鸽子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似乎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打听起他们这边的动静。
在很多人眼里,覃芮能进游鱼实习,实在是莫名其妙得令人发指——因为他这么个什么都不懂,成天在班上吊车尾混日子的笨蛋,无论是成绩奖项或者实习经历,和眼下炙手可热的社交媒体巨头游鱼完全不搭边,何况是战略投资的核心部门,覃芮凭什么?
于是大伙经过热烈讨论,得出了覃芮面试时踩了狗屎运才被招进去的结论。
有时候覃芮会惆怅地想,为什么没人觉得他是关系户呢?他的气质这么烂吗?
眼见他这已然成为注视的焦点,覃芮在众目睽睽下慢吞吞地坦白。
“其实我已经从游鱼离职了。”
“啊?才实习一个多月吧?”
“游鱼工资很高啊,实习生也到一万了吧,你怎么要走?至少混满三个月嘛。”
“还是……被劝退了?竟然有这么严格?”
“那可是游鱼,不是随便哪个水货就能混过去的好吗……”
果然大家都在听,旁边有人表示惊讶,有人试图加入这个话题,有人小声地讲出默认的猜测,提到游鱼,覃芮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一改平时厚如城墙的脸皮,盯着课桌的某处纹理发起了呆,听见孟思凡突然插话。
“覃芮,你等会儿去图书馆?可以帮我还本书吗?天气不好,下课我就直接回宿舍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覃芮,其他人的即兴议论被打断,不好继续,悻悻回归各自的事情。
覃芮被喊回神,惯性说了声“好”,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孟思凡像在为他解围?心说没必要,但感觉又像他在自作多情,覃芮觉得还是要识一识好歹,于是接过书,眉开眼笑地小声对他说:“多谢。”
明明是领情,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硬生生做出了一副狗腿子的姿态。
一场风波平息,覃芮暗自松了口气。
老师拎着手提袋正好赶到,快退休的小老头,讲课有些啰嗦,总爱说些市场里的秘闻,趁着雨声趴在桌子上慢慢听,很有种催眠的味道,觉得那些鲜花着锦、刀光剑影的商场厮杀离课堂都很遥远。
其实这算是个安逸的下午,但覃芮想到还欠孟思凡一笔作业债,就没那个临窗听雨的心情了。他趴了一小会儿,重新开始埋头研究那些他压根不理解的文字和数据,心想无论如何,得先凑上几页,交差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