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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雨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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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过后的第三日,秋雨不期而至。
商锦倚在东厢房的窗边,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雨丝细密如织,将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院中的老梅树被雨水洗得发亮,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偶尔被风吹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公子,该喝药了。”青柳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周管家说,这是将军特意从太医那里求来的方子。”
商锦接过药碗,眉头微蹙。自从宫宴回来,萧远铮便坚持要他继续服药,说是要彻底根治咳嗽的毛病。药苦得惊人,每次喝完,舌根都会发麻好一阵子。
“将军回来了吗?”他小口啜饮着药汁,努力忽略那令人作呕的苦涩。
青柳摇摇头:“一大早就去兵部了,说是有紧急军务。”她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北疆又不太平了,那些蛮族蠢蠢欲动呢。”
商锦的手一抖,几滴药汁洒在衣襟上,立刻晕开一片深色痕迹。北疆动荡意味着萧远铮可能要出征,这个念头让他胸口一阵发紧。
“公子别担心,”青柳连忙安慰,“将军战无不胜,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商锦勉强笑笑,将空药碗递还给她。青柳离开后,他走到书案前,翻开昨日未整理完的军需账册。这些日子,萧远铮开始让他接触一些简单的军务文书,虽然只是核对数目之类的基础工作,但已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账册上的数字在雨中变得模糊不清。商锦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他抬头望去,只见萧远铮大步走进院子,身上墨色官服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将军没带伞,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整个人像一把刚从水中捞出的利剑,寒光凛冽。
“将军!”商锦惊呼一声,抓起手边的油纸伞冲出门去。
萧远铮已经走到廊下,正脱下湿透的外袍。见商锦跑来,他眉头微蹙:“雨天出来做什么?病才刚好。”
“将军不也没打伞...”商锦小声嘀咕,将伞举到萧远铮头顶,尽管为时已晚。
萧远铮接过伞,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商锦的手背,那一触如电流般让商锦浑身一颤。将军的手很凉,被雨水浸得微微发白,但掌心依然干燥温暖。
“进去吧。”萧远铮的声音比平日柔和,带着雨水的凉意。
两人共撑一伞回到厢房。青柳早已备好干净衣物和热茶,见将军亲临,连忙又添了几个炭盆。萧远铮换下湿衣,坐在窗边喝茶,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北疆有战事?”商锦小心翼翼地问。
萧远铮放下茶盏:“暂时没有,但突厥可汗病逝,几个儿子争位,边境恐有动荡。”他看向商锦,“陛下命我做好准备,随时可能出征。”
商锦的心沉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什么时候?”
“还不确定,也许一个月,也许明天。”萧远铮的目光落在商锦微微发抖的手指上,“担心我?”
商锦猛地抬头,正对上将军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温柔得不像话。他慌乱地移开视线:“我...我只是...”
“放心。”萧远铮打断他的支吾,“我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雨声渐大,敲打在瓦片上如鼓点般密集。商锦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将军,这个...给你。”
萧远铮挑眉接过,打开后发现是一枚精致的香囊,靛青色缎面上绣着几枝墨梅,针脚细密整齐,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我自己做的。”商锦耳根发热,声音越来越小,“里面装了艾叶和薄荷,可以提神醒脑...行军时或许用得上。”
其实他偷偷请教了府中的绣娘,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才做成这个勉强像样的香囊。原本打算等萧远铮生辰时再送,但突如其来的战讯让他改了主意。
萧远铮将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谢谢。”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商锦心头一热。
将军将香囊收入怀中,起身走到书案前,翻看商锦整理的账册:“做得不错。”他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军械数目有出入,你发现了么?”
商锦凑过去看,肩膀不经意地碰到萧远铮的手臂。将军身上沉水香的淡雅混合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令人心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账目上:“我以为是记录错误...”
“不是错误。”萧远铮声音转冷,“是有人中饱私囊。”
商锦心头一跳。自从开始接触军务,他已发现好几处类似的“错误”,但没想到竟是贪污所致。更令他惊讶的是,萧远铮似乎早已知情。
“那为何...”
“时机未到。”萧远铮合上账册,“这些蛀虫背后有人,我要一网打尽。”
商锦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意识到萧远铮让他参与军务,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信任,更是看中了他发现数字异常的能力。这个认知让他既骄傲又失落——骄傲于自己的能力被认可,失落于...他不敢深想的某种可能。
“继续留意这类异常。”萧远铮拍拍他的肩,“但不要声张。”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萧远铮早已离去,说是要去军营巡视。商锦独自用过晚膳,坐在灯下继续整理文书。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
”公子!不好了!”青柳满脸惊慌地冲进来,“将军...将军遇刺了!”
商锦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在衣摆上,晕开一片黑色。他猛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什么?在哪里?”
“就在府门口!刚回来时遇袭,现在人在主院,太医都来了!”
商锦顾不上换衣,赤着脚就往外跑。夜间的石板路冰凉刺骨,但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萧远铮不能有事,绝不能。
主院灯火通明,府中下人慌乱地来回奔走。商锦冲进院门,却被周管家拦住:“商公子,太医正在里面...”
“让我进去!”商锦声音嘶哑,异色眼瞳在灯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周管家被他从未展现过的强硬态度震住,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商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浓重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
萧远铮半倚在床榻上,上身赤裸,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已被鲜血浸透。一位白发太医正在为他包扎,旁边站着几个面色凝重的将领。
“将军!”商锦冲到床前,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萧远铮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但神志清醒。见商锦进来,他眉头微蹙:“谁让你来的?”
商锦说不出话,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刺目的血红。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萧远铮,却在半途停住,不敢触碰,生怕加重将军的疼痛。
“只是皮肉伤。”萧远铮轻描淡写地说,却因太医一个动作而绷紧了身体,额角青筋暴起。
“箭头有毒。”太医沉声道,“所幸不深,老夫已经处理过了,但将军需要静养。”
萧远铮点点头,转向几位将领:“按计划行事,加强城防,尤其注意北城门。”
将领们领命而去,太医也留下药方告辞。转眼间,屋内只剩下商锦还呆立在床前,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过来。”萧远铮命令道,声音因疼痛而略显嘶哑。
商锦机械地挪到床前,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萧远铮用没受伤的右手拍拍床沿:“坐。”
“将军...怎么会...”商锦的声音支离破碎。
“回府路上遇袭,跑了一个。”萧远铮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是专业杀手,应该是被人临时雇用的。”
商锦胸口发紧,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在体内燃烧:“是谁?”
“还不确定。”萧远铮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很快会知道的。”
商锦的目光落在萧远铮赤裸的上身。除了新伤,将军身上还有许多旧伤痕——刀伤、箭疤,甚至有一处明显的贯穿伤在右腹,看起来曾险些要了他的命。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萧远铮戎马半生的经历,每一道都是生死边缘的见证。
“吓到了?”萧远铮注意到他的目光。
商锦摇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触将军腹部的旧伤疤:“疼吗?”
“早不疼了。”萧远铮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战场上受伤是常事。”
商锦的手指沿着伤痕缓缓移动,仿佛要通过触摸来确认萧远铮确实活着,确实在这里。当他碰到将军左肩的新伤时,萧远铮肌肉一紧,但没有躲开。
“为什么要做将军?”商锦突然问,“这么...危险。”
萧远铮沉默片刻:“我父亲是将军,祖父也是。萧家世代守护北疆,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而非选择。商锦忽然理解了萧远铮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某种更为崇高的事物。
“刺客...会不会是靖王爷派来的?”他小声问。
萧远铮挑眉:“为何这么想?”
”宫宴上...他对将军明显有敌意。”
“聪明。”萧远铮赞许地点头,“但朝中想让我死的人不止他一个。边军粮饷案牵扯甚广,许多人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商锦心头一凛,突然意识到萧远铮每日生活在怎样的危险之中。将军府的高墙、严密的守卫、萧远铮从不离身的佩剑——一切都有了解释。
“别那副表情。”萧远铮突然伸手捏了捏商锦的脸颊,力道不重,却让少年愣住了,“我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商锦耳根发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周管家端着汤药进来,打破了屋内微妙的气氛。
“将军,该喝药了。”
萧远铮皱眉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表情难得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放着吧,凉了再喝。”
周管家无奈,只得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商锦突然想起自己每次喝药时的抗拒,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萧远铮瞪他。
“没想到将军也怕苦。”商锦抿着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萧远铮哼了一声,却因牵动伤口而皱了皱眉。商锦立刻敛了笑意,端起药碗:“趁热喝效果才好。”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喝完吃颗蜜饯,就不苦了。”
这正是萧远铮在他生病时常做的事。将军看着那几颗蜜饯,眼中闪过一丝柔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商锦立刻将蜜饯递上,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萧远铮的嘴唇,那一触如火焰般灼热,让他慌忙缩回手。
“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萧远铮吃完蜜饯,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商锦摇头:“我留下来照顾将军。”
“不必。”
“我坚持。”商锦难得地违抗命令,“万一将军半夜发热...”
萧远铮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妥协:“随你。”
周管家取来被褥,在床边的软榻上为商锦铺好。待所有人都退下后,屋内只剩下两人和一盏昏黄的灯。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窗棂,如同某种温柔的催眠曲。
“睡吧。”萧远铮闭上眼睛,"我没事。"
商锦吹灭灯烛,在黑暗中躺下。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为一切蒙上朦胧的银辉。他侧身望着床榻上萧远铮的轮廓,将军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商锦被一阵轻微的呻吟惊醒。他立刻坐起,借着月光看见萧远铮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显然正在忍受疼痛。
“将军?”他轻唤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商锦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用手背试探萧远铮的额头——滚烫如火。他急忙拧了条湿帕子敷在将军额上,又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起萧远铮的头让他喝下。
“...商锦?”萧远铮微微睁眼,目光因高热而有些涣散。
“将军发热了。”商锦轻声道,“要不要叫太医?”
萧远铮摇头:“不必...明天就好。”
商锦又换了条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将军脸上的汗水。萧远铮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让商锦措手不及。为什么?因为萧远铮是第一个不把他当怪物看的人?因为将军给了他容身之所和尊严?还是因为...那些他不敢承认的更深的感情?
“将军...先救了我。”他最终低声回答。
萧远铮轻笑一声,因伤痛而略显嘶哑:“就这样?”
商锦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用湿帕子为将军降温。萧远铮也没再追问,慢慢闭上眼睛。但他的手指依然松松地圈着商锦的手腕,仿佛怕他离开。
雨声渐密,夜色深沉。商锦跪在床前,一遍遍更换帕子,直到萧远铮的体温终于降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沿睡着了,一只手仍被萧远铮握在掌心。
晨光中,萧远铮醒来,看见商锦蜷缩在床边的身影。少年睡得很不安稳,睫毛微微颤动,像是随时会惊醒。将军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神变得复杂而柔软。
他没有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