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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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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谈判日当天清晨。
梅雨季少有的晴天。
卓意荣因为骨折还是闹人睡不着觉,还遇上生理期,止痛药也没办法麻痹痛感神经,转身时棉被蹭到四肢的皮肤都会扎着痛,大脑清晰地感受着犹如生命流逝的绞痛。
去天台前,她给自己泡了一杯不知道谁备在公共厨房的桌面上的姜红茶。
“诶?你怎么在这?”
她上了天台就看见江舟游的背影,孤零零一人坐在天台边缘。江舟游听到声音转身,人背对着日出时格外鲜红的太阳,血色染红了大地,独独在她这里像是被一点点吞噬的画面。
江舟游向她跑来,扶着她的胳膊走到躺椅处,“杵个拐棍,怎么不叫人帮忙抬轮椅?”
“我本来就是要做一些康复训练。”卓意荣摆摆手,“你还没回答我,怎么来着?大清早的。”
“这不是刚好看日出的时间吗?”江舟游说着摸了摸上眼皮。
“哦~可是这里天井的位置只能看到日光,看不到太阳。”卓意荣是没想到破绽百出的理由可以拿来做借口,毕竟她俩相处的次数屈手可指,有点不确定的追问,“不能……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算是吧。主要是基金会成员会担心……”
“而且我是外人,对吗?”
“这会让你有困扰吗?”
“嗯……其实说不上,但是感觉不差啦。”
卓意荣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像是回到十几岁那会儿,卓母还在世的时候,明明那会儿的她是那么的自信,为一个错误的答案还会私下去找老师多次提出异议,即便最后确认是自己错了,但哪有怎么样呢?
那个时候,对她来说失败不过就是失败而已,婚姻也是一样,失败而已,为什么对自己好的决定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他们背后的议论,既不会减少自己的寿命,也不会增加他们的道德,凭什么要那些与她而言无关紧要成了给她人生打分的人?
对啊,为什么人会丢掉当初那个勇敢的自己呢?
和社会做交换,丢弃了勇气,生活也没有变好的迹象。
卓意荣想得入迷,手中的杯子被夺走才回神,“怎么回事?和你说话呢。”江舟游看她眼神涣散无焦点。
“我在听,在听啊。”看着江舟游不信任的眼神,“我知道说到你有魏梁义给你的地皮,对不对!”
江舟游手里有泣仙寨十平米的地皮,约有一间店面的占地面积。这面积还是魏梁义赠与她,作为她考上三年制大专时的奖励,顺带是他保留了自己势力的手段,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倒是给基金会做了嫁衣。
“我们只有这么一点资本,不知道能不能上得了牌桌。”江舟游畏手畏脚,如果只关乎到她一人,当然不介意成炮灰。
卓意荣将还有余温的姜红茶从江舟游的手中拿回,“没有泣仙寨还会有新的寄居寨的,你应该松些劲,他们比你我想象的更顽强,更有生命力。”
“也是。”
两人相视一眼,笑得大声。
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卓意荣也慢慢地改变了自己对村寨里的想法,虽然这对村寨的居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但这对她有用这好像就够了。
东方的太阳再次升到半空中时,日子还要继续。
村寨开始熙熙攘攘,从两元女子宿舍的天台望下去,街道上人头攒动,和之前医院回来那次一样,每个人都拿着抗议的词。唯一不同,这次只有青壮年的女人和男人,大家好像有对危险的预知。
但危机挡不住对生机的渴望。
眼睛里迸发着的是对五位业主对于他们不公的对待的愤怒。
这个愤怒让卓意荣无比兴奋,身体都有些发颤,大口喝完姜红茶撞了撞身边的江舟游,“今天我们不成功便成仁!”
这次谈判,江舟游选择了许扶云一人跟着她。其余基金会的人都在东篱酒店二楼会议室外待命。
卓意荣也跟着去。
“你不是不爱凑热闹吗?”江舟行推着她走到落地窗那里,“真好的太阳,村寨能在这么矮的地方晒太阳只有这里了。”
“我不爱凑热闹,但不是不爱看热闹啊。”
东篱酒店外围震耳欲聋的声音不停,距离那么远都听得清楚。
五位业主姗姗来迟,站着二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被几十个保镖簇拥着进入东篱酒店,像是一群过街老鼠般,闭着眼狼狈逃窜,还好他们裹了身西装不然真没个人样。
江舟行推着卓意荣去找大部队前,开窗给楼下空地上的居民打了个手势,才让他们安静下来休息片刻。
自从在个把月前的医院见到过他们,之后从昏迷中醒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东篱酒店闭店很久了,昨天晚上卓意荣跟着基金会的人来做大扫除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们倒是拍拍屁股走人,盛本仓库里还有一堆没有办法处理的所谓致敬已故艺术家的艺术品。
卓意荣好想上去给他们一脚。
可惜她目前的身体情况不允许。
良久。
电梯,终于发出叮的声。
五位业主已经收拾好自己的着装,体面的出现,他们始终保持着看不上村寨居民的娇气。即便是为他们曾经利益工作的基金会成员;即便是刚被他们泣仙寨寨民砸烂菜叶子;即便是他们身上还散发着臭鸡蛋的气味……他们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因为下一代偶尔不听话的行为有所改变。
不过,比起改变他们而言,改变突然站起身的基金会成员里的奴性好像是一件更加的困难的事情。
基金会的成员几乎都是受过他们自助。
以至于只要五位业主没有让他们去做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可以体谅他们的难处。
五位业主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大家都猜测是开发商派出的洽谈人员。
卓意荣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石以桥的身影,摇着轮椅向后撤了几米。不过眼尖的她还发现他身边跟着的女生,女生看起来蛮年轻,眼神清澈有股冲劲,像是刚从学校这种象牙塔里出来的新鲜人类。卓意荣眼尖看出女生身上的套装是品牌货,不该甘心只做个秘书的人,不过从她和石以桥之间亲密的互动上来看,倒更像是个……贤内助?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
江舟游从会议室出来迎接几位。
几人都只是瞥了眼就拢着外套匆匆进了会议室,看来是他们收到基金会故意放出江舟游是要用那十几平米的地皮来阻止他们签约的计划。
在那些嬉笑的声音下,气氛诡异的尴尬。
只有那个女生握上她僵在半空的手,“你好,你就是江会长吧。我是集团的陆成玉,叫我小六就行。”
“好。这边请。”
会议室的门厚重,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基金会的人都只能等,说到底是焦虑,帮不上什么忙的时候容易让人有度秒如年的不安感,所有人都时不时地举起手腕,看手表上的时间,再发出感叹怎么才过了半分钟?
“想什么呢?不用紧张,我姐和小云姐可是最佳搭档。”江舟行忽然单膝跪下安慰在轮椅上发呆的人。
“这话可不能给苏凌凌听到。”卓意荣扭头看见泛白的一张脸,嘴皮干到起皮,噗嗤一笑,“是你紧张吧?我一直很放心,我以前就说了大不了就没了寨子呗。我只是在想陆成玉,好像很眼熟。”
江舟行愣了一下,抬手攥着左胸口的衣服,“你太无情了。”
“什么呀。我的意思是大不了就再找呗,有你们不就还是泣仙寨吗?是你们对这里太有执念了。”
话音落了两分钟,江舟行还是情景剧上瘾,卓意荣受不了地抬起手敲在他低着的头顶,像是唤醒音乐盒一样,江舟游吃痛地仰起头嚎叫。他的叫声引得众人反感,得到嘘声一片。
“别装了,我一个病人能有多大的力气?问你个事,陆成玉是不是那个叫有一家的风投公司的千金?”
“是有这么一回事吧,前天报纸上还报道了她回国的消息。怎么了?”
随着陆成玉的身份被揭开,卓意荣明白石以桥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能用身体去换取利益的人。
江舟行紧盯着卓意荣,抓住了挑眉的瞬间,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事,忽然低声又带着些阴阳的语气,“哦,是不是吃醋人家现在站在石以桥身边?”
听到这话,卓意荣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多次,“滚。”不想再搭理,她摇着轮椅去洗手间清醒大脑。
等到手掌边缘的温度彻底消失。
江舟行才缓缓起身。
他看向在被云遮挡住阳光后的过道尽头,阴影笼罩,因长时间没有维修的电路闪烁。
正冲着冷水的卓意荣耳朵边一直有啪嗒啪嗒的声音,莫名心跳加速跳动,抬头时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空气里有一丝丝石以桥惯用的香水气味。
她赶紧抹开黏在脸上的头发,虽然气味非常单薄,但还是让她足够慌乱,腿脚本来就还未痊愈,越着急想坐会轮椅离开越是出错,整个人摔在瓷砖地上发出闷响。
咚咚咚。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心里只有逃命二字,顾不上干净。
恐惧让她两手并用地爬行。
“你没事吧!”
是女人的声音?
就在她疑惑停留的瞬间。
一双手猛然握上她的胳膊,下意识跟随望去看见的是陆成玉的脸,整个人便像是没捏紧的气球蔫了,“是你啊。”
陆成玉拉过近在咫尺的轮椅,扶卓意荣坐上后才问:“你认识我啊?”
对方的这个问题打断了一秒卓意荣擦拭刚才粘上的污水,“哦,我刚刚是跟着基金会一起来的。”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推你回去吧。”陆成玉得到首肯后便推着她往回走。
从厕所到会议室的路似乎比她们想象中得长,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话头开始陆成玉开启的。
“你是以桥的前妻吧?我看到过他之前还没丢弃的结婚证。”她的话口一开,就像决堤的洪水。
只是话到后面有点变了味。
有一家风投公司在前年开始高层内斗,多次预测失败对赌导致巨大的亏损漏洞,在经济大好的新世纪的当下财政却能出现赤字。陆老爷子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间公司,当然会用尽他的手段保留家产,陆家兄妹在学业未完成的情况下也被匆匆叫回歌祁。就几个月前的春节,陆家长兄陆成宝和研发医药的安信科公司的千金订婚了。
说到动情处。
过道只剩凄厉的哭声。
在闪烁灯光的过道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江舟行看着直发毛,担心卓意荣的腿脚是不是出意外,又想第一时间知道会谈的结果。
犹豫几秒后,他还是往声音源头走去。
没跑几步路程,就看见抱在一起躺在地上的两人,放缓步调,疑惑开口问:“你俩……在干什么?”
他有些不解地挠挠头,思考这两人不该是情敌吗?
这时,会议室那头传来吵闹。
三人赶紧往回赶。
只得到一句没有结果的回应。
一场大型的动工项目,确实不会是一次两次就能达成合作,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需要争取,一旦松口就会被牵着走。
往好处想,江舟游手里的仅十几平的地皮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基金会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次的拉锯战没个一年半载结束不了,好歹是缓解了大部分村寨居民的燃眉之急。
会议人员四散后,只有卓意荣一人因身体原因坐在落地窗边,其他人要么去打扫会议室;要么去一楼空地和居民宣布好消息,似乎所有人都有事情。偏偏只有她听到几位业主等待电梯时的谈话。
“阿良哥,你养的好狗,可真是会咬人啊。你不管吗?”
魏梁义听着生气,额头上的血管突出,他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拐杖,拐杖上的雕刻的鸠首被瞬间捏碎散落一地。
他愤愤地说:“很快她手里就要没有底牌了。”
正当,卓意荣想扣扣耳朵再偷听时,电梯不合时宜地来了,声音被合上的电梯门截断。
这对话让她不适,总觉得要让江舟游知道。
转身,轮椅的轮子碾压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身后到江舟行的脚尖,高频的惊叫让卓意荣手足无措,“嘘,嘘,别叫。你快先坐地上,看一下什么情况。”
血染红了大拇指部分的棉袜,甲沟炎会教导每一个“装货”什么叫做谦虚。
村寨诊所里的病床不多,基本上都配备两张就足够使用了。
林赋顾实在是很难憋住不笑,看着两张病床上坐着的倒霉蛋,“你们花样真多。”
“啧!”卓意荣增大了眼,怒瞪了他一眼,“还有你!脸红个屁啊!”转身,照着江舟行的脑袋一个巴掌。
“哦!我的天。”林赋顾在对面看着江舟行的鼻血都被打出来了,挂在人中两条血痕,他现在庆幸卓意荣的腿脚还没好,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快,捏住鼻梁,过一会儿就好了。”
卓意荣眼前一片混乱。
有些晃神地盯着手掌,活动了几下手指,她明明没用什么力气。
等她再次抬起头,床上的江舟行衬衫扯开两个扣子,衣襟上留了了几滴还是鲜红的鼻血,头发因为刚才林赋顾给他压迫鼻梁止血时弄乱,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像个小时候被外婆缝缝补补的破布娃娃。
“你……”卓意荣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咳了几声,不见好转。
江舟行连忙坐直身体,“你不用担心,我不要紧的。”
林赋顾插嘴解释江舟行身体打小就不好,在换季的时候流鼻血是常有的事情,入夏后的频率还算少的,“你大可放心,舟游每年都会带他去体检,没有问题,就是抵抗力差。”
听了正经医生的话,卓意荣才松口气。
经过今天,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江舟行在这样的地方成长还能保持一个一根肠子通大脑的状态,敢情就没敢让他多参与太多。
两人离开诊所已经是午后。
夕阳泛黄,在新旧交换的短暂时间中,不知为何暖阳却总是带着些许悲凉的颜色。
刚放学的学生和下班的社畜在摊贩小推车匆忙身影的街头擦身而过,初夏的温度已经能让劳动的摊贩出了汗,偶有晚风吹散热意,一切都是那么惬意慵懒的模样。
不过,这是以前卓意荣看到的风景。
现在她和他们一样根本没什么精力好好看看这风光,她太饥饿了。
泣仙寨的三面的店铺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纷纷重新开张。
“老板,两份鸡蛋仔多少钱?”
小餐店老板看了眼两人,“你们俩不用钱。”
“啊?”
老板见两人木愣愣的反应,笑道:“我早上的时候就都听街里街坊说了,多亏基金会。你们是不知道这几天我在外面找店铺租金真的太贵了,摆地摊摆了多少天就被城管驱逐了多少次,我家老婆怀孕四个月了,还天天让她担心……哎,不说了,不说了。”老板说到难熬处,几次控制不住身体地颤抖。
午后真的是容易让人落泪的时光。
鸡蛋仔上还有泪水的余温。
夜里入眠,听到隔着薄墙外还有居民活动的动静,卓意荣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些声音,没想到睡得还挺好,一夜无梦。
泣仙寨各个作坊、店铺恢复运营的速度飞快。
一夕之间仿佛回到卓意荣刚到泣仙寨的景象,中间发生的颠沛流离就没有发生过,和环绕歌祁上千年的海洋一样,无论水下多么的波涛汹涌,海面永远能够瞬间平静,一如往常。
盛本也照常开张,江舟游甚至已经谈好了和歌祁南部的云园市的另外一家叫做兑喜的拍卖会进行合作,至少能把压在手上的货处理掉,以免在手里“炸”了。
江舟游说到底还是在意卓意荣和她说的话。
卓意荣在听到魏梁义和其他业主在聊天的当天晚上就和江舟游一五一十的说了。
只是那天并不愉快,其他还在基金户办公室坐着的成员对她说的话都持怀疑态度,坐在角落办公桌的施北谦要站起来才能从桌子上成堆的资料山里看到脑袋,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们都没听到,就你听到?这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施北谦现在是最容易和卓意荣掐架的人,苏凌凌都已经接纳卓意荣的加入村寨事宜的处理。
卓意荣才懒得搭理他,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江舟游。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意荣啊,你确定听清了吗?”
大概是没想到江舟游会发出质疑,她愣了一秒,眨了眨眼睛,“行。反正我就是来说一声,提醒你长个心眼。”
自那天之后,卓意荣明确的拒绝了加入基金会的邀请。
盛本刚重新开张没多久就迎来一单奇怪的生意。
由于和五位业主的理念不合导致没有了很多流水,所以基本上盛本就是基金会舍弃的项目版图,但出于还有货物未处理所以卓意荣还没有失业,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的工作量,晚上江舟行就会偷摸来替班。
那天是周五晚上,江舟行送完盛本的部分压箱货回来就被堵在路上。
卓意荣百无聊赖地打着蚊子消耗时间。
才过立夏的时间,但寨子里常年湿热的环境正是孕育蚊子的好去处,电风扇拦不住它们进食的脚步。
啪叽一掌,留下米粒大小的血。
占风铎响起叮咛。
卓意荣以为是江舟行回来了,都准备收拾东西回两元宿舍睡觉了。
结果听到一群陌生的声音,都像是在变声期,微微沙哑的、或有高频的……听不出性别。
太久时间没有客人光顾了,踩脚用的踏板都被收到后头的查询室,卓意荣着急的回应:“请等一下。”
一开里间的隔门,流动的空气卷起沉寂许久的粉尘颗粒。
这间媒体室太长时间没有员工出入,卓意荣猛咳了几声才缓解鼻腔黏膜上的不适感,“我的老天奶,早知道每天用鸡毛掸子掸一掸。”
意识到还有客人在等待,她只好憋着气冲进去拿出踏脚木板。
“不好意思,让客人久等……诶?”卓意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皮被手搓红了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柜台外站着六个的视觉系乐队打扮的年轻人。要不是其中两个还穿着校服,卓意荣都以为自己见着鬼了,差点准备打电话给高岁百叫人来除邪气。
“有人来了,有人……”
站着人群里最后的一个小姑娘最先注意到卓意荣说的话,软乎乎的想要打断七嘴八舌的聊天。
只可惜声音太小被掩盖。
最后是站在最靠近柜台的学生扭头叫停。
为首的是个用刘海把两只眼睛都遮住的男生?发尾到肩,嘴唇水亮,皮肤雪白,声音也不似孩童清亮,分不出他的性别。不过,他是快反应过来和卓意荣对话,“你好,听说盛本是什么都可以抵押的是吗?”
对方微微仰起头,刘海微微分出缝隙。
卓意荣和对方浅棕的瞳孔对视,不知为何她便搭话接下去,“是,只要是我认为值得,就能拥有你想要的报价。”
“好。麻烦等一下。”
小群体的其他人似乎很信服这个为首的学生,安静地看着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格子手帕裹着的小包袱。
卓意荣蹲下身,打开中间的暗门,露出一个三公分高度的缝隙,把托盘推出去,“你把东西放这上面推进来就可以。”
他小心地放在托盘上,推回柜台中间的那个缝隙。
格子布揭开的瞬间,卓意荣的惊喜立刻被打消。只是民国那会儿的铜板,无论是历史还是工艺都不值钱,说得难听些可以和铜铁一样按斤售卖的程度,而这里只有十几枚,她瘪着的嘴角多少透露着无奈。
在她思考的这片刻时间,突然闻到一股股的香烟味,不悦地皱紧眉头。
空中缕缕灰白色的烟,难以消散。
观察着气体的来处,发现是柜台外的那群人。
在卓意荣看来室内吸烟的人都是些不顾他人健康的贱人,害人得了肺癌完全不用负责任。她退回了那个小包袱,收起了职业性笑容,用着低八度的声音开口驱逐道:“几位小朋友是不是电视剧或者小说看多了?这里是你们未成年该来的地方吗!还有这里不允许吸烟!”
逐客令无情。
为首的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孩不服输,还再尝试,“多少典一点钱,哪怕二……十元也可以。”
“这里是当铺,不是红十字基金会!请回吧。”
墙壁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
整个盛本,卓意荣只能听到时钟走动时发出的声音扰乱着本来缓慢规律的脉搏跳动。
有五分钟的时间,那群人驻足了有五分钟才不舍地离开。
卓意荣忽然有些心乱。
乱得和门口的占风铎一样。
是江舟行终于回来替班,见人脸色不好忙问原因。得知刚发生的事情,便打电话让苏凌凌帮忙背调。
只是卓意荣所知道的信息不多,把一切她有印象的全告知了他们。
苏凌凌说忙完手头的事情就帮她去查。
在接下来的一周,那个小团体为首的那个学生如松脂一样的眼睛就成了她午夜的梦魇。
“又是凌晨三点半。”她有些生气地抬起手,想到手机的价格,又收回,喃喃着说,“算了,不值得。”
嘀嘀。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是苏凌凌发来的短信。
‘资料传真到盛本了,欠我一顿大餐。’
‘谢啦。大餐等你时间,我都有空。’
短信一毛钱一条,可得多塞几个字进去才会有一种划算的感觉。
黑掉的屏幕里映射出气血两虚的脸,卓意荣放下手机,转身赶紧准备睡个回笼觉。
等到过了第二个夏季的节气小满,南方城市便开始多见暴雨。
风雨贯穿了整个歌祁,也挡不住人类活动的脚步。
六点半,中学大门还没开,但已经有学生在校门口撑着伞在雨中吃早餐,热气迎着风吃下肚,一会儿指定肚子痛。
卓意荣从小学起就是住校,再过半年三十二的岁数,还是头一回体验等校门开。
昨天晚上,她被梦吓醒后再没睡着。
非本意的成了最早等校门的人。从见证清晨第一名学生入校,到下午目送最后一名学生离校,都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整整一天,卓意荣蹲守在校门口,连中午饭都是只吃馒头,厕所都不敢多跑尽可能的憋着。
“不应该啊?难道我记错校名了?”她身心俱疲地躺在湿漉漉的破旧长椅上休息,“等人也好累啊。”
不知不觉中蜷缩着身体睡了过去。
“姐姐,再不醒来,估计要被蚊子抬走做储备粮了。”
卓意荣迷迷糊糊听人在耳边说话,以为在做梦,吧唧了几下嘴巴,刚想翻个身,忽然出现掉凳子后的下坠感,算是彻底清醒。
好在有人及时抱住她的后脑勺,没什么大碍,只有手肘重锤砸水泥地上后的剐蹭。
她赶紧起身活动四肢。
毕竟,打石膏的日子才过去。
按照电视剧的剧情发展,卓意荣这一回身见到的人就该是她一直要找的人,但现实并不会那么凑巧。不过,她的运气也不错,是那群人里的另一个穿这个学校的女生。
卓意荣有印象是那个站在最后面的小不点。
“这位姐姐,快天黑了会有危险的。”
差点忘记了,卓意荣知道他们的长相,他们又没见过她的脸,赶紧解释:“我是那个盛本的员工。”
“啊!”小姑娘还是一惊一乍不讨人嫌的年纪,“是不是你们愿意收我们的东西了?”
“嗯,你们还没跟我说想要的底价。”
“等一下,我打个电话联系给落秋哥。”
“你等等!”
卓意荣突然太高音调,吓到了对方。
“姐,怎么了?”
落秋?哥?这和今早她去盛本看到苏凌凌给她查的资料上的名字不一样,资料上明明是闫落霞的名字,而且性别明明写着是个女性……
两人去电话亭的路上还在对资料。
好在,其余信息无误。
或许是因为她曾经的经历导致现在以男性面貌示人。
闫落霞好像很忙,电话打了几通都是无人回应。这和苏凌凌给她的资料是一样的,闫家除了她还有一个妹妹、一个最小的弟弟,闫家老母亲生育完三个孩子后身体就倒了,她作为家中长姐变相的成为了扛起家中重担的身份,结束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匆匆进入社会打工。
由于这所学校是初中、高中两个部校服是一样的,才会让卓意荣错以为她还在读书,多余等了一整个白天。
终于在路灯亮起来的那一刻,电话那头终于通了。
两人约定好晚上十点在盛本见面。
出于补偿心理,卓意荣咬牙给帮助她的那个妹妹打了个出租车,看着车牌号远去,真是可惜,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交换。
回去盛本前,卓意荣特意去寅叔那里光顾了生意,“买这么多?要不鱼蛋就不要了吧,你不是海鲜过敏吗?”
听到陈寅松说起她海鲜过敏这件事,不禁掏钱的手一顿,原来这么多客人也能记住,卓家在卓意荣这一辈加上表亲也才十个人,没一个长辈记得住她吃不了海鲜这个毛病。
“不用,鱼蛋主要是负荆请罪用的。”
今天一天下来,她的月工资快要减半。
刚到盛本门口,不用想就知道江舟行气得像河豚的脸,所想之人不免想笑。
门一推,空气凝固到电影慢速。
随着占风铎的平静,卓意荣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快要平静了。
门进入后的左手侧是会客区域,江舟游躺在那张太妃椅上小憩,呼吸均匀急促,似乎是疲劳过度后的深度睡眠。
但是,距离晚上十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也给自己打个的士。
眼下摆在卓意荣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朝江舟游脑袋上来一棒槌彻底昏迷到第二天;要不就是叫醒她,让她离开盛本。
第二条路还要卓意荣想理由,显然是她觉得麻烦的。
“好香啊,是咖喱鱼……你干嘛呢!”
江舟行从厕所出来,还没沉醉与最喜欢的小食的快乐里几秒,转个弯就看到卓意荣拿着白色药丸朝茶几上的水杯里扔。
躺在太妃椅上的江舟游被自家弟弟的叫声吵醒。
卓意荣这个倒霉催,也体会了一次被当场捉拿的羞耻,“我……我……”被吓的差点口吃,轻声的骂了句脏话后才恢复流畅说话的能力,“这只是安眠泡腾片而已。”
“你没事给我泡什么安眠泡腾片?”
“我……我……”
话又说不出个完整的,摆明心里有鬼。
盛本不允许员工私下拉活,就怕中饱私囊了。
这时,盛本门口又有叮咚声响起。
“你好,请问谁是卓意荣,卓小姐?”
闫落霞是个准时准点的人,她其实在照相馆八点下班后向会所的经理请了今天的假,转了两站地铁赶到村寨的时候才只有九点一刻,硬是逛到了十点才来敲盛本的门。
衣服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
夏日潮气会带着发霉的气味,还好卓意荣一直有件替换的裙子放在盛本的工作位,原来是担心生理期时使用,没想到有一天真有用处。
在闫落霞去厕所更换衣服的空闲里,卓意荣被江氏姐弟两人左右夹击在柜台里头盘问,这是个什么情况?
“我不是说不办理任何典当业务了吗!把剩下的单子处理完就结束了,你是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啊?”江舟游虽然怒目圆睁,但是发出的声音还是气声占了大头,不想让在厕所的人听到。
卓意荣探身去听外头还是安静,才继续解释。
三个月前入夏还没转热的时候,她整理行李竟然发现卓母生前留给她的玉扳指被她一同带来,本来之前村寨遇上资金困难的时候她就想过当掉,但没想到天降舍利子。
叩叩。
敲击木门的声音打断了卓意荣的讲述。
闫落霞没有换下自己的衣服,只是用厕所那边的吹风机将雨水吹干,卓意荣也没觉得有意外。
“你去会客区等我一下,马上出去找你!”卓意荣高声隔门回应。
话毕,她抬起手环住左右两侧站着的江氏姐弟,小声的在他们耳边叽里呱啦着什么话,说完就去会客。
“要不要来点姜糖水,可以祛……”
“为什么会又愿意做交易?”闫落霞打断她的示好。
端着一次性水杯的手卡顿一秒继续放下的动作。“或许我能叫你闫落霞吗?”说完这句话,卓意荣有些紧张地抿嘴。
“你调查我?”
“因为我这是我私人给予的帮助,我需要知道原因。”卓意荣还是当掉了母亲给她最后的遗物,“而我也觉得你真的需要离开这里。”卓意荣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你想要的数,离开这里,带着你的那群朋友。”
她不由分说地拉过闫落霞的手,将卡放在掌心,“密码是你来盛本的那天日期。”
“你……”闫落霞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嘴唇发干开不了口。
不过,眼睛会说话也就够了。
卓意荣送她离开的泣仙寨,临走前,像个过来者一样苦口婆心地叮嘱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痛苦或者磨难,你都要记住那些都没有短暂的快乐重要,不要听话的活着,这并不是优点。”
“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吗?”
“会吧。以后我应该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卓意荣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打开是一幅素描。
是八八年,闫落霞七岁参加的少儿歌唱比赛的画面。
变成来之不易的三班倒的工作安排表,三点一线的生活持续到了零零年的年底。
寒冬来临。
所有人都在欢呼恭迎着二十一世纪的到来。
除了坐在海景餐厅的卓意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