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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八 闻道长安似弈棋(上) ...

  •   九重城阙,表里山河。这长安城中的景致,本是见惯了的。可经了这一场离乱,失而复得以后,才明白从前的轻狂与无稽。
      李琅琊立于城楼之上,微微眯起眼睛。冬日里惨白色的阳光斜斜照下来,居然还带了几分热度。他一处处细细望去,所幸坊市街道并没遭到多少战火殃及,依稀都能看出原来的样子,整整齐齐如围棋盘、种菜畦。然而却又有谁晓得,其中住过的人此时正飘零何方,可还留得命在?
      当年长醉歌舞地,再回首时,但见血泪相和流。人生曾繁华如许,却终归这般寥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眼前的风景,无论变也好,不变也好,总归都是会伤心的。

      长生殿里香梦残,锦帐春暖终成幻。骊山宫中秋月寒,昵昵私语化云烟。
      流离在外的这一年里,他常听人们说起天宝年间的旧事。得知潼关失守后,出逃前的那一日,太上皇登上兴庆宫中的花萼相辉楼,摆下酒席,与亲近的几人作最后的长夜之饮。从楼上眺望出去,长安已成死城,笼罩在一片沉沉暮霭之中。没有欢笑或乐舞,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十余年来这场大唐为之倾尽了整个盛世的迷梦,已经到了尽头。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擅长水调的乐工在楼前唱起了这首《汾阴行》,凄怆萧瑟的乐声中,苍老的太上皇泪流满面。得知歌词是多年前的宰相李峤所作后,他叹息道:“李峤真才子也”,不待曲终,即匆匆下楼而去。几个时辰以后,不待天明,就已是翠华西幸社稷分崩。
      李琅琊摇了摇头,真真可笑,人哪怕拼尽一己之力,终究也还是抵不过“无常”二字。多少功业悲欢化为尘土,这片河山依旧在,可是早已换了人间。他突然想起,不知曾在何处听人说过,百年回首,才明白所谓盛世,不过是沧波之上的华丽蜃影,一触即碎,一晃倾城。
      心底弥漫开来的酸楚,被他强自压抑下去。能重回这长安城,自己就已经称得上是幸运了,又何必去想那么多?
      犹记得回京的那日,他与众多文臣一道,随大队入城。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打记事起就走过无数次的城门,青砖砌成的门洞竟然这样长,长到几乎望不见尽头。阳光大半被挡在外面,一踏进城门里,眼前当即暗了下来,森森的冷意直透入骨子。
      近了,一别经年的长安,就在眼前。他不觉有些晕眩,急着向城中看去却又不敢看,明明期待着那个意料当中的结果,却还是隐隐感觉惶惑不安。自从乱起以来,这座城池几经战事劫难,如何能保得风华依旧?而那个能懂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家伙,却不在他身边。他虽拥挤在人群之中,四顾却不知有谁可以交谈,如同身处旷野般孤独一人。

      太阳升得高了,渐渐刺眼起来。李琅琊叹了口气,打算往下走。或许是立得久了,转身时一个摇晃没有站稳,多亏旁边有人伸出手来扶住。他侧过头去看时,那人一头张扬的红发,就像暗夜里的火光般让人安心。李琅琊抿了抿唇,不知道端华陪着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先前还真是出神了,居然连有人过来都没发现。
      他正想道谢,端华却哼了一声,故意把脸转过去不理他。李琅琊不禁摇了摇头,苦笑起来。这家伙也真是的,看来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可不是好笑吗,明明生着气闹着别扭,却偏偏跑来陪自己站在风口挨上半天的冻,他这又是何苦?
      端华几次开口,像是有话要说,最后还是一跺脚,叹了口气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原来很多事情真的都已经不一样了。就算是以前最最藏不住心思的红发青年,不知从何时起也添了这么个拐弯抹角的毛病。
      李琅琊倚在冰冷的城墙上,自失地笑笑,抬手揉着额角。他清楚得很,自己与端华之间的这一重心结,只怕从大乱之初他决定入朝为官那时起就种下了,以后朝堂上浊流涌动,每一次都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推远几分。当年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无谓却无法避免的猜疑上,全然没料到接下来就是望不见尽头的离别。
      新君在灵武登极后金吾卫众将随即外放,可叹他自己虽然参与了政变的筹划,在众人眼里亦颇受信任,还不是除了袖手旁观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整件事情实在太过仓促,兵荒马乱之中,连匆匆话别的时间都找不出来。或者说,那人竟故意躲了开去,一点机会都不肯留给他。
      战事漫长得令人绝望,放眼全天下竟无一处能避开兵祸烽烟,传回来的每纸战报都无异于噩耗。朝中风涛迭起,他孤身一人苦苦撑持,而端华所在的江淮是最惨烈的前线,两人一塞北一江南,分别困处危局之中,亦只有遥遥相望。遇上这种存亡都不可知的世道,多一分牵念就多一分负累,纵使情分再深再重也于事无补,它们在酷烈杀伐中如游丝飞絮般轻飘飘不值一提。所谓长相思,不过徒然自苦而已。至于重逢就更是奢望了,眼下的景况,战祸连结,方才肇始,道路绥靖,却待何年?

      没承想,这一天终于还是让他们等到了。灵武一别之后,看看经年,两人各自在生死关头走过几遭,不意今日重逢,方才明白“恍如隔世”这四个字的滋味。
      宁陵城破后,皇甫端华经过数场苦战,血火沙场上辗转近千里,好容易才留得一条命在,领着所剩无几的部下退回灵武。可他们回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一踏进这盘如乱麻般的朝局之中,就正好成了死不足惜的过河卒子。
      端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和部属带着满身的伤痛与疲惫回到朝中以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牵连进了愈演愈烈的党争,给安上了个“暗结叛军、欲为内应”的罪名。让端华心绪更乱的是,他被软禁时上面派来问话、打算寻出证据来坐实这些罪状的人,居然是如今颇受重用的李琅琊。真是笑话,他们在战乱中两地相隔时怎么可能猜到,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此后的种种,端华从来不愿多想。他最终能够洗清嫌疑、侥幸平安无事,旁人都说实在是意外之喜。但是端华自己清楚,这必定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这么简单。可就算清楚又能怎么样?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纵使想要试着去理解,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低头原谅。
      他们都负气不肯解释,明明知道二人之间已经成了僵局,却不晓得应该如何去化解。虽说如今同在一城之中,要见面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他与李琅琊反而总是互相躲着,到了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也半句正经话没有,看去竟比之前音信不通、生死悬绝时还要远上几分。果然心中一存疑忌就最是麻烦不过,纵使中间只隔着几步路,如果一直走不过去,也无异于远在天涯。

      “真难得,来曲江游春居然不用和人抢地方。”端华环顾四周,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垂头道。
      是该说个清楚了,总这样闹下去成什么话?他终于耐不住性子,寻出一坛先前藏下的好酒,不由分说地把李琅琊带了出来,说是要到曲江池那边散散心,而李琅琊竟然也很稀奇地没有拒绝。
      虽说只过了不到两年,可是回头想来,携酒出游这种轻狂之举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二人铺开长毡并肩坐在草地上,与之前相处甚欢的时候无异。或许是因为生疏了太久,心结又没解开,他们一直沉默相对,迟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各自闷头出神看风景想心事。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曲江水面望去开阔了不少,一池春水波光碧透,更映得岸边景致历历如画。园中静悄悄的,视线所及之处除开他们两个居然空无一人,真是辜负了这般良辰好景。
      三月里长安春浓如酒,胭脂色的丰艳花朵半低着头,花瓣上还挂着夜间的残雨,更衬出一种纤弱婉媚的楚楚风致。岸上垂柳的新叶已经由鹅黄变成了暗绿,水浅处丛生着嫩紫色的蒲草。曾经在水面上挤得密密麻麻的游船早已不见了踪影,正好便宜了那些荇菜,如果认真看去,就能见到它们逐队成群在水面下飘荡,如同翠带般长长铺展开去。
      一阵风来将池中倒影整个揉碎,凝视着湖水的李琅琊眉头微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起头。若换了开元天宝年间,这种时节曲江池边必定挤满了从长安城中涌出来赏春的人们,繁华嘈杂得到了不堪的地步。那时候他总感觉吵闹得心烦,却还是被兴致勃勃的端华一路拉着穿行在那些明丽的帷幕之间,不错过任何一场热闹。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当时他们都还年少,以为这种绮丽日子就像大唐的盛世一样,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尽头。现在想来还真是荒唐,可那时候所有人都被这么多年以来的升平景象所惑,全然没想到乱事其实就在眼前。
      他闲闲望去,不远处曲江池畔的那些殿阁都深锁着门,屋脊上一片草色青青,殿中曾经回荡过的清歌笑语早已随风散去,无迹可寻。有只羽毛黯淡的鸟儿从半开的窗口中扑棱棱飞出来,歪头瞪着黑色的圆眼睛看向这边,想必早就在那处宫室的梁上做了窝。
      李琅琊给自己倒了盏酒。之前他总是想,如果没有这么多人过来打扰,曲江池的景致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如今真的看到以后反而又觉得,少了这些前来游赏的人,江草江花虽说风姿不减往日,可是只能自开自落无人闻问,终归还是寂寥的吧……
      他们回不去了。离乱之后的长安不是从前那个长安,而心境也不是原来的心境了。水流花开依旧,但是人事早已全非,真是猜不透,这两者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加薄情。不过话说回来,是有情是无情,承平岁月里从来不易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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