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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八 闻道长安似弈棋(中) ...

  •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李琅琊望着手中的玲珑瓷杯,不觉低低念出声来,是这几日里长安城中传诵的句子。
      “小九,你说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皇甫端华转过脸来,眉头一挑,突兀问道。
      “没什么。”李琅琊一怔,抿了口酒,掩饰脸上神色。这句诗实在太过感伤,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失言,如果再重复一遍,徒然连累得端华也坏了兴致,又有什么意思?
      端华脸色一沉,重重放下酒杯:“小九,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让人一看就生气,有什么事情都不说,非要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兴许是后悔这话说得太重,他没讲完就咽住了,自失地摇摇头,神色是难言的落寞,看去竟连那头张扬的红发都黯淡了几分。
      端华不平地想,他与李琅琊之间的心结,只怕大半都是因为隐瞒而起。二人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李琅琊的性子端华本以为自己再熟悉不过,可是乱起之后有太多事情不留半分余地苦苦相逼,连他都渐渐看不清楚想不明白,只能任那人独自一步步走向寒风刺骨的高处,无遮无拦地面对朝中的纷纷扰扰,和冷语中伤。
      说来倒也奇怪,就像坚牢的美玉经不起任何一丝裂痕,把情分看得越认真,它却反而越脆弱,容不得半点猜忌疑心。如果迟了一步,等到事情发生以后再去弥补,就算用尽心力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何况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嫌隙与猜疑早就攒得多了,若想要一件件说个清楚,又得费多少工夫?
      端华不是不清楚,李琅琊这样做自有他的理由,可他还是赌气不让自己这样想。他从来没打算学着去弄懂朝堂上那些阴微曲折的勾当,以他这种散漫心性只怕也学不会。记得当年宵禁之事草草落幕的时候,他就因此被橘数落过几句,这些年下来明里暗里也吃过不少亏,但是老毛病却一直没改掉。
      自己与李琅琊从何时起就有了隔阂,端华已经不记得了。可结果还不是一样,那些烦心的政事一次次横生枝节出来搅局,才让他们两个闹到现在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过要强,端华烦躁地抿紧了唇。他最看不顺眼的就是这一点,不知道是因为愤恨还是不忍,纵然晓得李琅琊有事情瞒着他是出于善意,却还是郁闷难平。
      小九,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吗,还是不想把我也牵扯进这盘乱局当中?这一回可要笑你了,我自己都没怕过,你又何必发愁?只是你太明白这些事情,可恨我却偏偏太糊涂,就算再着急也什么都做不了,担心自己一个轻举妄动,反而给你帮了倒忙。

      出乎端华的意料,李琅琊听了这句话不觉一怔,却没有生气。他很快回过神来,笑容是久违的明澈,居然还带了几分欣喜与迷惘:“你总算肯好好说句话了?”
      端华自顾自低了头去寻酒壶,闷声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终于还是说到这个死结上了。李琅琊自嘲地笑笑,又开了口,声音虽轻但一字一顿咬得极清楚:“若要不违心,除非不做官。”
      端华一震,猛然抬起头来。同样的话他以前听过两次,每一次随之而来的都是分崩离析的伤痛。他清楚记得那个人第一回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当时李琅琊刚刚入仕为官,下了朝就匆匆过来找他。那也是端华头一遭见到身着朝服的李琅琊,一袭绯红官袍颜色浓艳暗沉,那些繁华富丽之气全浮在衣服表面,根本掩不住他骨子里的清傲,反倒越发衬得那双眸子幽深旷远,整个人都像影子般苍白单薄。皇甫端华毕竟在金吾卫任职数年,朝中大小事情虽不上心却也略知一二,这件衣服早就见得多了,可是穿在李琅琊身上,他却怎么都看不惯。
      还是白衣更适合小九,朝堂这地方水太深,他本不该来的。那时候皇甫一族深陷于政争之中,处境险恶万分,全家上下都惶惶不可终日。端华自顾尚且不暇,对那几个还有胆子搭理他的熟人也是能躲则躲,就怕把自家的晦气传给了别人。可是对李琅琊,他却不知是躲不过,还是干脆不想躲。
      “你怎么……”皇甫端华拨了拨额前凌乱的红发,明明攒了太多要说的话,急切间却都哽在喉头问不出口。自己那天到底讲了什么做了什么,在端华的记忆里完全是一片混乱。他只记得自己最后是逃一样离开的,因为不敢面对李琅琊的那句话,还有他认真的神情。
      转身时李琅琊似乎对他笑了笑,那双眼睛还是少年般的透澈,带一点他见惯了也爱极了的茫然。越是熟悉的样子,此刻看来反而越是伤心。端华心里没来由地一痛,快步向殿外走去,连头也没敢回。那时候他根本不晓得以后要看到这样的笑容有多么不容易,后悔时却早就晚了。

      那以后的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似乎发生过不少不得了的大事,却没有几件值得记住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别扭一直继续着,难得说上几句话,看上去甚至比点头之交的一般同僚还要疏远几分。也许这个样子就好,对谁都好,端华一遍遍咬着牙对自己说。见过的事情越多,心越冷越硬,也就越明白这个道理。在一潭浑水的迷局中,若真心想保护一个人,不让他泥足深陷,最好的办法就是故意绝情地离开他,不让他被自己连累,而不是自不量力地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护他周全,结果反而害了那个人。
      改元天宝以后的帝国,早已不复开元年间的明朗承平。日已过午,每走一步就离长夜更近一分。宫廷的华美铺张与往常无异,雕梁画栋间却隐隐多了种莫名的颓然气息,像是已经过了极盛期的花朵,甘美中暗含鸩毒,于不动声色间随时可能取人性命。
      皇甫端华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琅琊了。虽然不算显眼,那个人在朝局中的位置却一步步上升,渐渐在庙堂上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这些年里大明宫中风波迭起,每一回都不知有几人笑,几人哭,几人侥幸功成,几人骨暴黄沙。一桩桩事变背后阴狠机密而令人反感的谋划中,身为近臣的李琅琊究竟参与过多少,端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经过了开元末天宝初的几番变故,金吾卫中的旧人一年少似一年,但是很快又有新进来的年轻人补上了缺。直性子的武将向来对内廷谋臣很是不屑,觉得这些人明明百无一用却居高位、享厚禄,根本不能让人心服。更何况小将们年轻气盛不晓得朝中利害,照他们看来落井下石、挑拨离间之类的伎俩完全是宵小作为,会用这些手段的人就是“奸佞”,根本不能原谅。
      皇甫端华与李琅琊当年的情分,这群后辈里头没几个人清楚。年轻人向来最是口无遮拦,闲来无事痛斥朝中那群“小人”时,免不了也要把李琅琊捎带着损上几句。端华皱眉在一旁听着,想要站起来为那个人说几句话,却怎么都想不出替他开脱的理由。
      他这才晓得,李琅琊到底有多不容易,要吃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苦。不管这是不是那个人自找,他皇甫端华心里都没法好过。端华清楚,自己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家伙,从来胸无大志,虽然身在军旅,但一心念着的根本不是权贵功名。若守得千里江山却护不得一人周全,负尽万般牵挂才担得起家国天下,纵然史笔称扬万口称誉,说到底又有什么意思,算得上什么英雄?
      没想到他连这点认准了的事情都做不到。给李琅琊添乱、要仰承那个人照顾的,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自从发现这一点后,端华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
      有个念头尖锐地在他心底一刺,生疼。要是没有那场宫变,皇甫家就不至于落到这种如临深渊的地步,李琅琊也依然会是那个不解世事艰难、心里眼里只装着古玩与怪谈的悠闲世子,不必踏足这官场半步。
      知道李琅琊决定入朝为官的那天,端华找他大吵了一架,因为不愿意看到他后悔。官场这种地方,一入其中便无退路,亦无指望落得干净,万万存不得侥幸心思。“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也不必再劝。”耐心地听他大吵大嚷了好一阵子,李琅琊淡淡笑了笑,一句话就把他准备了大半天的说辞干脆利索堵了回去。
      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希望能帮到你,一点点也好。这句话李琅琊自然不会对他直说,但端华却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以后发生的种种先不去管它,毕竟那些事由不得他们任何一个人。至少在打定主意踏进这盘棋局、走出第一步的时候,李琅琊为的全是他皇甫端华。到头来他还是连累了那个人,端华清楚,他欠下的这笔债只怕是不容易偿清了,即使那个人根本没想过要他还。

      真正让皇甫端华寒心的是那一日。城破后他冒死从已成一片废墟的江淮前线冲杀出来,带着满身的伤痛疲惫匆匆赶到灵武时,一同突围的部下早已所剩无几。毕竟是败军之将,就算仗打得再狠再苦,功勋恩赏之类的东西连想都不用去想。可是回朝以后遇上的事情却完全出乎端华的意料,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心服口服。
      一进灵武城,连故人的面都来不及见上,也没等到半句劝慰或勉励之词,他和部下就被分别安排到馆舍里住下。打理这处馆舍的驿丞不知从哪里接了命令,把他盯得极紧,待遇虽然还算客气,隐隐中却透着冷意。无事不得随意外出一步,也不见有人来探望,端华这几日过得气闷不堪,简直与软禁无异。雪上加霜的是,还有些闲言碎语零零星星从外头传进来,说他回来得不是时候,上头正疑心他之所以能够从危城中脱身,是因为暗地里降了叛军才被放回来做内应,一等逮着可乘之机就里应外合。
      这个罪名太大了,他可不敢当。端华怒极反笑,要是局面轻松点的话,对这种谣言他完全可以一笑了之。但是这次的事情究竟有多凶险、会牵扯多少人,他心里完全没底,又寻不到什么信得过的人来问个清楚。众人好像也都避忌着什么,一个个远远躲了开去。对端华这种性子直爽又喜欢热闹的人来说,连着好几天找不到人说话,更是让这“软禁”显得分外难熬。

      他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虽然事后想想,只怕那个人来这一趟,还没有不来的好。
      那天已是傍晚,端华百无聊赖地回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清隽的身影,一袭白衣与记忆中无异,不染半点尘埃。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时光倒转,中间的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两人又变回了意气飞扬、不晓得世事愁苦的少年。
      “小九?”他惊喜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握起李琅琊的手。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上次这么近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经过一场大乱,那些曾经以为不可逾越的猜忌与怨怼,在生死离别面前都失去了分量,轻得简直让人失笑。如今看来,能留得命在就已是万幸,又何必去管那许多?
      端华心酸地按着李琅琊手背,眼前这个人从小身体单薄,每到冬天手就冷得像冰,每回都是端华半打闹半心疼地帮他暖和过来。他好像又消瘦了不少,端华难受地想,感觉稍微用点力气握下去,就能一根根清清楚楚捏到骨头。
      端华另一只手环住李琅琊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心里一时间又甜又苦,委屈和欣喜全混在一处,根本辨不清是何滋味。想说的话全乱糟糟哽在喉头出不了口,他索性失了神一般低下头去,吻上李琅琊的唇。
      他能感觉到李琅琊一僵,但是没有推拒。端华闭上眼,更紧地拥住了怀中的人。李琅琊略一犹豫,抬手抚上他的背,十指轻轻滑过他凌乱的深红发丝。酸涩的柔情在心底漫延开来,炽烈而深切,一如他无从摆脱的痛楚与伤恸。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太多的话不能说,太多的话不必说。大明宫中的纷纷扰扰永无止境,可是不管曾见过多少回人心险恶、亲历过多少次险死还生,有些事有些人你一定要相信,一定要记得。
      灯花长久未剪,只跳得一跳便暗了下去,把他们落在屏风上的身影映得温软而绵长。这天下荒凉如许,尔虞我诈,战火纷飞。明明是容不下的,他们却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时候死死抓住彼此,连眼下这一点点温存都像是偷来的,前不可继,后不可追。
      唇齿间的纠缠渐渐由激烈转为平和,纵然温暖,却透着种无所不在的绝望味道。两个人像是倦极了一般静静依偎着站在那儿,谁都不舍得抽身,害怕一放手就会从这个梦中惊醒,又落回到透不过气来的寒意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琅琊喘息着挣脱出来,理好衣襟默默退开几步,强压下凌乱的气息。
      “你……怎么能回来?又为什么要回来?”他终于开口了,却是公事公办的平板语气,冷漠而疏离。
      这句话如刺骨冰水当头浇下,端华怔怔立在原地,顿时明白了六七分,一片酸热之心当即冰冷。“连你……都不信我?”他嘴角笑意未敛,扭曲成一个森冷的弧度,灯下看起来分外凄厉:“你过来,就为了这个?是不是!”
      朝中党争正烈,相互倾轧时无所不用其极,端华不是不晓得。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在这盘棋中已成弃子,而算计着把他推入这绝境的人,正是李琅琊。
      有片刻他只希望李琅琊能说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可是李琅琊倔强地抿了唇,一直不开口。他没有像端华想的那样低下头去,反而仰脸直直望进端华眼底,那双眸子幽暗一如深潭,表面的波澜不惊之下无数尖锐而痛楚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端华那时候自然没有心思多留意。
      “哈哈哈……”端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好呀,原来我竟错看了你,错信了你,错……”
      那一刻他除了冷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表情。全错了,不知从哪一步起,一步错,步步错。那些两小无猜的情分与倾慕,根本抵不过人心难测与世事无常,说到底只是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真是荒唐,问我为什么要回来的人,居然是你。好呀,我可以给你一个光明磊落的答案,不带半字欺瞒。我这一路,血里火里杀进杀出,不知吃过多少危难辛苦,才侥幸抢回一条性命。之所以急着赶回灵武,不也是因为怕你担心,没承想……
      端华的唇动了动,但他明白这句话不能说。现在已经太迟了,再多讲这些有的没的,只不过徒然伤心、惹人笑话而已,又有什么用处?他苦笑起来,在战场上陷入危局、九死一生的时候,自己曾经绝望地想过,能再见李琅琊一面,一面就好。这个心愿能了,上天待他已是不薄,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灯光不知何时悄然熄灭,铁一样沉重冷硬的夜色充满了房间。两人在黑暗中僵持了许久,李琅琊终于起身离去,明亮白衣的残像在端华眼前久久不散,如同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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