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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七 不啼清泪长啼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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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时无数念头纷纷转过,八重雪早已想得极深极透,这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辨不清到底是喜是悲。
世上的路就算有再多条,他现在都已经陷入之前选定的死局,不可能回头重来。一人做事,只容得一个选择。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却有那么多,何况他们的立场各不相同,自己的所作所为若想让每个人都明白,又怎么可能呢?
不过笑也好,叹也好,骂也好,这些都是别人的事,与他全然无关。至于身后名,就更是可笑了。眼前这些事情尚且忙不完,又如何顾得上那许多?
生逢乱世,还怎么能奢望独善其身?事已至此,倒不如知难而进,时机一到就拼个轰轰烈烈。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做到问心无愧,对他来说已经足矣,哪里有闲心去管天下人悠悠众口?
身为大唐将领,毕竟还是要尽忠的,只不过经了这些事情后,八重雪的想法已经全盘换过了。他如今所求,不过一个心安而已。从此以后,他出生入死所为的,不是天子朝廷,而是社稷河山。这条路既然是他自己选的,就不必再多说什么,更无需顾虑旁人怎样看他。为何而战、为何而死,身为军人,这个总要想清楚。都走到这一步了,不问值不值,但看悔不悔。
帐中烛火看看将尽,一地光影黯淡凌乱,映得灯下八重雪的神色也不分明。他仰头望向外面漏进来的熹微晨光,嘴角微微抿起,线条冷硬如刀刻。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还能由得自己做主的,也只剩下这一份担当了。只有活着才能还债,既然侥幸偷生一日,就要让这一日值得。
且放下江淮叛军中的种种不提,这几个月来天下大势变化之快,也令人不觉兴起沧海桑田之感,连连叹惋。
数场血战以后,两京都已归于唐军之手,半壁残破河山渐而合一。至德二载十月二十三,当今天子率朝廷百官重回长安城。从乱起之时仓皇幸蜀、辞别宫阙算起,恍然已是一年多了。虽说叛乱仍未平定、战火绵延千里,但这个感觉已经持续了太久的乱世,至此渐渐显出安宁的曙光。
大局将定,少了外敌这个忧患的压力,朝堂之上的潜流更加汹涌,隐隐有转为明面上的党争之势。没想到叛虽平乱却更甚,还在朝中的人难得有几个清醒的,就算心里明白,看到这种衰象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背地里暗暗摇头。
朝廷从凤翔回到长安的当日,一直实际上居于宰相之位的“白衣卿相”李泌提出退隐,想要从庙堂复归山林。在大殿上接到他的奏疏时,皇帝神色阴晴不定,迟迟没有开口答复。但是过了些时候,也还是应承了下来。
关于此事,橘听到了不少传闻。有人说,皇帝之所以准奏,是因为李泌在单独面君时进言,他有“五不可留”之处,因此不能继续在朝中参决政事。如果传言不错的话,李泌的奏对相当狂傲而不留余地:他欲归隐山中的五条理由,是他遇见今上太早,而今上任用他太重、待他恩遇太深,他自己功劳太高、谋略也太奇。李泌最后更是直言不讳,这“五不可留”都是取死之道,他若想保全性命,惟有隐居一途。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就算还想挽留,也无可奈何。
大明宫中向来谣言满天飞,至于真假,橘一直不去多想。可是几日后,白衣山人亲口向他证实,这“五不可留”确实是他当时的原话。
“要不要来一杯?以后大概就不容易喝到长安的酒了。”不久就要辞官远去,没了朝廷规矩的拘束,李泌的举止更是显得疏狂了不少。听了他的招呼,橘尽管依然心事重重,却还是过去坐到对面,闷不作声地先自顾自干了一杯酒。
在大功将成时退步抽身,不为官场所累,还真是难得呢。橘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眼下这潭浑水,能少一个人掺和进来也好,至少可以落得干净。只可惜……一想到几个故人的面影,就算是向来聒噪的他,也莫名感觉疲倦,没兴致开口说话。
朝廷自从迁到灵武之后,派系倾轧不断,战局又一日数变,因此朝中人事更迭十分频繁。大小臣子或死或贬,曾经一同看遍前朝繁华,又共度过离乱的朝臣,如今已经不多了。他们这些开元天宝旧人凑到一起,没来由地就会生出几分熟悉与亲切之感。何况李泌与橘二人都没有参与党争,而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就更觉得可以信得过彼此。
还真是寥落了呢。借着酒意,橘不觉有些感慨。纵然重入大明宫,难道就真的可以寻回当年承平时的光景吗?就算景致一如从前,那些离开的人,或暂别或长别,都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穿行于宫阙之间的满朝文武,如今大半换了新面孔。故人凋零,以后还能这样放下心来畅谈对饮的,又剩得下几个人?
“先生此去多保重。”两人分头自斟自饮,几杯闷酒下肚后,橘举杯敬李泌。白衣山人点头笑笑,仰头一口气饮尽,然后豪爽地向他亮了亮杯底,神态中竟带了少有的顽皮,引得橘也笑了起来,方才席间的压抑之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当年真个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李泌把玩着掌中的酒杯,闲闲道。橘在金吾卫任职已久,见多了世事风波险恶,明白这句话必有所指。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语气却不改轻松玩笑的意味:“一走了之,先生倒落得自在。”他本不想出语伤人,可这话里的凉苦之感却怎么都掩不住。
李泌低头望着面前的酒杯,清傲眉眼间笼上了一层阴影:“如今这个样子,你看怎么能放得下,只是……”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了微不可闻的叹息。旁人如何能想到,从少年起即以擅长奇谋而名动朝廷、让今上以宾友之礼相待的“白衣卿相”,向来最是洒脱出尘不过,居然也有这般落寞的时候。
橘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泌的言外之意他自然清楚,从在灵武时算起,他们两人这一年多来毕竟共历过不少危难,中间又经了师夜光之事,都痛心朝中佞幸当道,说起话来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但有些事情彼此会意即可,实在不好讲得太明白。
虽然山河重光,但眼下朝廷的光景,看去实在谈不上是个中兴的气象。先不论太上皇与今上父子之间暗藏猜疑引得人心不稳,权柄又操于宫中的后妃与内侍之手,朝堂上众臣更是拉帮结党吵作一团。若等到天下平定时,没了外患,内斗的局面只怕还会更糟。最令人悬心的是,自从乱起以来,朝中君臣因安、史拥兵自重反叛朝廷,就不再信任手握兵权的将领。在外的各镇节度使之间亦矛盾丛生、互不为谋,虽然号称联军兵力庞大,但政出多门军令不一。如今战事未平,正是用人之际,却内有重重猜忌,外有监军掣肘,对大将来说,这仗可怎么打,又如何让人不寒心?
“一功未成,就急着身退,真是好笑——”李泌凉凉道,“可这里留不得了。最后给陛下的奏疏,是万万不可动摇广平王的储君之位。反正已是百无一用之身,若这事能成,我也多少宽心些。”
橘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想起因宫中倾轧而枉送了性命的师夜光和建宁王,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有些伤感地想,这两人都是死在张良娣一党的谋划下的,她为了将由自己所出的皇子推上帝位,在暗中筹谋已久,甚至不惜在战局危急之时陷害能臣、自毁长城。如果李泌为维护广平王而用的这些心思没有白费,能感觉稍稍宽慰些的,自然不止他白衣山人一个。
也真难为他,橘暗想。旁人眼里的李泌,如闲云野鹤般不受丝毫拘束,占尽天子信任,全不必把宵小算计放在眼里。但又有谁能想到,就算是他,居然也连去留都由不得自己。一袭白衣的孤清背影,独立于长安城苍茫暮色中,看似万事不挂心的外表下,又藏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橘明白,不论是先前坚辞外朝官职只做“布衣卿相”,还是如今不听挽留决然归隐,李泌的种种作为,固然是因为不把富贵功名放在眼里没错,可更多还是看透了人情世故,明白外朝内廷对他嫉恨猜忌已深,再待下去亦未必能对国事有所助益,说不定还有可能帮倒忙,因而想要远祸全身。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还真是荒唐,不管局面再怎么危急,臣子若只是一心关切国事,工于谋国而疏于保身,无论如何都是不成的。如今已是故人的师夜光和建宁王,不都是好例子?他没来由地有点心酸,抬手揉着额角。真是的,果然酒这东西容易让人乱了方寸,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放眼这朝中,原来竟无一人能得偿所愿。遥想当初出仕,踏入这长安城时,哪个不是心比天高,一门心思想要匡扶明主正色立朝,做出来一番事业,博得个千载功名。可是到头来,那些少年意气渐渐在官场的虚礼与浮华中消磨净尽,回头看时,还记得当年轻狂的,屈指数来又有几人?且看庙堂上衮衮诸公终日里忙忙碌碌,多半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苦苦钻营,朝中大小臣子虽多,一心记挂着国计民生的,又寻得出几个来?何况这寥寥几个人,说到底在这种地方也是容不下的,还不知道最后会落得怎么个死法。
“来,喝酒。”橘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打岔,强笑着抓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顺便掩饰脸上表情。李泌摇头笑笑,端起杯来也抿了一口。两人都清楚,就算是现在这种时候,有些牢骚话照样说不得,于是闷酒也就这么喝了下去。
他们这些人,既然已经身处洪流之中,不管是随波逐流也好,逆流而上也好,最终一样要被裹挟而去。至于之前所做所想的是不是徒劳无功,他们现在身处迷局之中,还看不清楚。
且说李泌归隐之后,在衡山结庐而居,但并没能如他所愿,一直不问世事。朝廷日后遭逢危难时,又想起了白衣山人,再度召他入京。他历仕四朝,数次不负众望力挽国运,堪称大唐的中兴功臣。但他不仅得罪了当朝权贵,好几次不得不离京外放以避祸,也没有被后世之人所谅解,在青史上只落得了个“狂妄浮薄”、“长于鬼道,随时俯仰,无足可称”的名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试看如今这天下,大江南北但见烽烟满目战云压城,而对于身在危局之中的人来说,看似一度近在咫尺的承平日子,此时想来依然遥不可期。
岁月还真是最最无情,无论人事如何变迁,一样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走过。纷纷扰扰之间,恍然已是乾元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