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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三 将军百战声名裂(下) ...

  •   颍川城陷后未及一月,宁陵城破。
      八重雪没有想到,自己再次踏进宁陵城,竟然会是这种情形。冒死借兵的事遥远得恍如隔世,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物是人非。
      他那时发下的血誓,还真应验了。但八重雪却没有分毫报复的快意,他只是感觉疲倦。惟一值得庆幸的是,端华不在城中。自从那日撕破脸后,刺史郭道如横竖看他不顺眼,到底寻了个由头打发他带兵出了城,没想到偏生逃过了这一劫。
      真是笑话。多少处心积虑苦苦筹谋,到头来不抵命运轻易一个翻覆。何为幸,何为不幸,又有谁说得清楚?
      刺史郭道如,那个被颍川一城军民咒骂了无数遍的小人,就在他面前,被叛军押着,闭目待死。
      “郭大人,早知有今日,你悔不悔?” 八重雪上前一步,冷声质问道。国难当头,正是因为有这种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平乱才如此艰难。假使万众一心,都以国事为重,置个人利益于不顾,则乱何足平?局面又怎么会败坏到这般田地!
      郭道如一个激灵,睁眼看到八重雪,一愣,哈哈大笑。“八重将军……原来你也有今日呀……你不是口口声声‘忠义’吗,如今看来,比我这‘小人’还不如……哈哈哈……”
      他止了笑,神色悲哀彻骨。他直视着八重雪,低声道:“我只是想保宁陵城里的人活下去,有错吗……”
      “害了颍川也没守住城,你还是该死。” 八重雪疲惫地应道,满腔的积郁和怒火不知什么时候冷了下来,化成了深重的无奈。战乱剥去了所有人的伪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有些事情纵然可以理解,也绝对不能原谅。郭道如本也可以不是恶人的,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什么都说不得了。
      “不用和他废话,斩。”李庭望一挥手,死到临头,郭道如倒也硬气,没有开口求饶。也许他说得没错,他这样也算是为大唐尽忠了,确实比自己这“叛将”强……八重雪模糊地想,眼角余光却瞥见其他叛军将领打量他的眼神,有轻慢,还有赤裸裸的怀疑。他一惊,自己今日的确失态,有些话说得分寸太过,只怕别人已起了疑心。但这些话若放在心里不说,八重雪就不是八重雪了。

      唐军营地。值夜的士兵盯着一跳一跳的营火,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还是渐渐垂下头去,打起了瞌睡。连日的苦战和行军,他们都实在撑不住了。
      一声清啸,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正钉在那士兵身旁的树干上。他一个激灵,当即把睡意丢到了九霄云外,出声道:“有敌——”
      “没搞清楚情况,乱喊什么喊?”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走来的军官在头上敲了一记,硬生生打断了。那军官把箭拔下来,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发现箭杆上系了张小布条。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明晚叛军偷营,切记防备。”字迹极是生涩,歪歪扭扭,似是用左手写的。
      “原来这人是好心呀……”值夜的士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片刻之前他还以为是叛军夜袭,白吓出了一身冷汗。
      军官皱起了眉头。这事情实在蹊跷,半月前也有过一次类似的飞箭传书,警告他们说叛军要来劫粮草,提醒唐军注意保护粮道。当时众将领都将信将疑,担心是叛军的什么新计策。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依信上所言,派兵去看了下,没想到还真打退了前来抢粮的叛军。这样看来,这次的消息,八成也是靠得住的,得赶紧上报。

      营火照不到的夜色里,八重雪从藏身的大树后出来,手中还握着硬弓。自从想出这个办法以后,他就看准机会将叛军的情报传到唐军营地里。目前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为了方便传递军情,他自告奋勇地揽下了最为辛苦危险的夜巡。叛军以为他这么做是因为刚刚归降,急于表现,也乐得把苦差推给他和他的部下,自去躲个清闲。
      夜巡,其实与金吾卫的职责也差不了多少,他早已习惯,倒也不觉劳累。但在金吾卫时,身边从来少不了那群吵吵闹闹的家伙,黑色豺字装,披一身清冷月华,或者流光溢彩的灯火。暗夜中的长安是更显妖娆的牡丹,连风里都是魅惑温软的气息。这样的繁华,如今被毫不留情地践踏在来自朔北的铁蹄下,只怕早已凋零了。
      真是遥远得像梦一样的日子呢,八重雪苦笑。他现在置身于被战火烧得一片萧条的江淮荒郊,举目所见惟有叛军,扑面而来的夜风里,还带着没有散尽的寒意和血腥。
      夜巡中若发现唐军营地,他从不声张,暗暗把手下兵士支开去,自己匆匆写下只言片语,系在箭上,射到唐军营火附近。他不知道这样的“通风报信”能有多大作用、唐军会不会相信,也许不过是自己求个安心而已。
      他本想与唐军建立稳定联系,伺机里应外合。但这些日子冷眼看下来,这一带唐军布防似是极乱,军心也松散,各支队伍来了又走,完全是各自为战的状况。朝廷的平叛布局重点在北方,虽知江淮重要,但实在鞭长莫及,只能任守土的官员自作主张,才闹到了今天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既然如此,八重雪也不指望自己能起到多大作用,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能帮上多少忙就算多少。
      旁人尽知八重雪刀法精湛,却不料他的箭术,也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
      这还是那豆丁教的,八重雪冰冷美艳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此时看来却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依稀还记得两人摩擦最少的那段日子,虽说还是免不了些微的别扭闪躲,但已是那以后难以奢求的温暖。师夜光的咒术之箭,蕴含灵力,从无虚发,令人望而生畏。经过这等高手指点,再加上自己的敏悟,八重雪的箭术,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对,就这样。”银发的太岁立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纠正他引弓的动作。此时师夜光事实上把他半抱在怀里,这个姿势,在不经意间带出说不出的暧昧风情。
      身后的人保持着握住他双手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听见师夜光在他耳边轻笑出声,八重雪心头一阵恼火,臂肘直接向后击去,正好重重敲上太岁肩头。那人含糊地一声痛呼,但还是死皮赖脸地挂在他身上,不肯松手。
      “死豆丁,想不到你教我的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吧?”八重雪低声自言自语道,抬头看下渐亮的天色,准备收兵回营。

      “最近这是犯了什么晦气!”撤退的路上,叛军将领一个个憋了满腹的闷气,就有人开始忿忿地骂骂咧咧。本来打算得好好的,要趁夜间奇袭唐军大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那边早有防备,反过来设下了圈套,中了埋伏的倒变成了叛军,丢下一大堆尸体才得以突围。
      八重雪低头看着枫桥夜泊上的血。他本不想杀任何一个唐军,但在混战中为了自保,还是要出手的。也许这世间正如修罗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容不得什么温情和顾虑。
      这又能怎么样?他冷冷一笑,不管怎么说,自己的罪孽都更加深重了,他自我厌弃地想。
      “怕是……有人吃里扒外吧?”另一个叛将阴阳怪气地拉长声音道。他虽没有指名,但接着就有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眼神,从八重雪脸上划过。
      难道招来他们怀疑了?八重雪一阵心惊,抿了唇低头,一张绝艳面容上全无表情,冷如寒霜。他的发带在方才交锋时被划开了,黑发散落下来,正好遮住了眼睛。
      最近只怕要收敛些了,他暗想。送出去的两条情报,一条救了大军的粮草,一条让叛军折了几百人,还好都没有白费。唐军不会知道是谁帮了他们,他这样做为的也不是立功,而是赎罪。尽管他欠下的,已经不可能还清了。
      八重雪明白,把军机泄露给唐军,是连他自己一起往死地推。身处叛军当中,他的安危,和这些“敌方”其实是一样的。可是他不在乎。
      既然还活着,比起那些战死沙场的人,他就已经幸运许多,应当感觉愧疚。至少留得命在,就有希望有朝一日与那人相见。正因为察觉到有这样的私心,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只有一次次以身犯险,才能让他心里感觉好过些。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为的是什么。这样的王朝,是他要效忠的吗?从乱起至今,这么多人赔上了性命,所为何来?
      起初八重雪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与崔远道和国平的约定。逝者可以在天上作壁上观,而活着的人,没有理由抱怨自己的任务太辛苦。隐忍一时,被生者骂做小人,他并不在乎。但想到如果轻易死去,在地府见到故人时,会被嘲笑作无用的逃兵,他却无法忍受。
      后来他又想,也许自己只是想回到从前而已,有着那些人的,从前。
      如果大乱得平,就能回到开元天宝那样的盛世了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事到如今,他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明知是虚幻的安慰,却还是尝试着去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救命稻草。

      “将军,我们部下只死伤了十几个,比起来已经是最少的了。”身后年轻的副将匆匆赶上来,向他报告。八重雪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自从“叛降”以来,他带兵只是无功无过。分派给他所部军队的任务,从来完成得分毫不差,但逾越职分哪怕一丁点的事情,他也不会去做,更不用说主动进言献策了。
      他有意维持这种状态。如果对唐军过于手软,只会引起怀疑,把他自己也赔进去。而如果为叛军做得更多,又是他决不能容之事。目前这个样子,虽然不会令上面太满意,却也没人能挑出他的错处,这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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