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行风

9、三 将军百战声名裂（中）

　　“师大人意下如何？”华美雍容的女子，眉眼间自有说不出的阴冷。语气极其温软，却暗藏着不容躲闪的锋芒。张良娣，新帝如今最宠爱的皇妃，即将登上皇后之位。
　　师夜光只想苦笑。就算是他不找麻烦了，麻烦还是会主动找上他。张良娣想要借助他司天监的身份，指使他进言说，夜观天象，有星犯帝座，即建宁王要对皇帝不利。
　　看来建宁王根本没把他上次的劝告当回事，又结结实实地把张良娣得罪了一次。起初她想要针对的是李泌，因为上次皇帝提出要立她为后时，李泌为大局计劝阻。新帝在灵武即位，本来就是为了平叛的权宜之计，当时已经诏告四方，一旦天下太平，就要还位给太上皇。是否到那时真要这样做先且不论，如果急于立后，家事不经太上皇定夺就自作主张，实在容易招来骂名。李泌的想法固然正大，但张良娣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后来又和掌管飞龙兵马的宦官李辅国勾结在一起，势力不容小视。
　　这个建宁王，真是不自量力，闯出祸来还要别人给收拾，师夜光“大逆不道”地腹诽着。建宁王知道张良娣和李辅国两人都恨李泌后，直接去找李泌，说要报他的知遇之恩，想帮他“除害”。李泌吓了一跳，赶紧劝阻他，这么看来还是没拦住。建宁王直接在皇帝面前指斥这二人的不是，皇帝自己不置可否，张良娣他们却恨得咬牙切齿。
　　这种事看得多了，真是没什么新鲜花样呢。就像宫中的百戏，都是些陈词滥调，当真无趣得紧。师夜光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件事，一样是珠帘后暗藏机锋的美艳面容，和这般阴暗毒辣的伎俩。不过比起那时，这一次的被害人，要无辜得多。
　　因为废太子李瑛一事，八重雪与他几乎闹到恩断义绝。银发的司天监把思绪从那人身上拉回来，琢磨该如何应对。一错岂能再错，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是上位者可以随便拿来用的刀。他的一身术法，怎可以被这样糟蹋。
　　“还请三思……逆天者不祥，而妄测天意，更是不智！”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直了，他自嘲。
　　“那么师大人是不肯了？”一个硬钉子碰过去，张良娣没有发作，只是神色更冷了几分。
　　“……没错。”立于灵武朝堂这些时，谁是真心为国，师夜光自然看得出来。这时亮明立场也好，现在如果再玩那种为虎作伥的勾当，要受累的就不仅是一人，而是整个天下。
　　看着那袭黑衣渐行渐远，张良娣嘴角抿起一抹冷冽的笑。不愿帮忙又能如何？她自有别的办法。只要挡了她的路，不肯为她所用，就算是太岁头上，她也敢动土。

　　退出来后，迎面被冷风一吹，师夜光清醒了不少。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他下决心断然拒绝的，还是因为不想让那人再一次伤心吧？
　　这种助纣为虐的事，自己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何苦这般假清高？但他明白，如今不同于开元天宝年间，任何一点举动不当，都可能酿成难以想象的恶果。既然那人心心念念要守护这片江山，自己岂能给他添乱？
　　八重雪，他伤感地笑了笑，就算是这样的朝廷，你还是会效忠的，对不对？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法活得像那人一样认真。国将不国，君已不君。而臣，只能是臣。
　　从武惠妃，或者说后来的贞顺皇后那里接下陷害太子李瑛一事的时候，师夜光也是不得已。那时司马承祯之乱平息下去没多久，他根本没有资格拒绝。他明白，武惠妃背后是李隆基本人，而太子李瑛的种种所为，也只能说是作茧自缚，确有取死之道。
　　很稀奇地，他没有被司马连累。一定程度上说是他见机得早，从贺兰那件事后，他就有意无意地在行迹上与第一坊疏远了不少。既然没有师夜光参与司马密谋的证据，又忌惮他深不可测的术法，没有人会轻易去动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就这样放过他。把他牵扯进陷害太子的谋划，可以说是场交易，也是他投诚的证明。
　　八重雪因为这个恨他，有一次甚至想杀了他，他早该料到的吧？可是他若没有立下这个“功劳”，又有什么条件在随之而来的清洗里拉八重雪一把？
　　起初听说是八重雪亲率金吾卫镇压第一坊时，他也有片刻灰心和失落，但一想就谅解了。北门禁军在司马亲自掌握之下，南衙十六卫也有数位上将军与他瓜葛不浅，真要动手，可用之兵也只有向来被视为天子亲军的金吾卫。
　　师夜光一直都明白，他们这些臣子，不过帝王指间一枚棋子。不管多么不情愿，不管彼此间有多深的纠葛牵绊，不管心底如何挣扎彷徨过，到头来，一样是皇命难违。
　　他不会怪八重雪，只是真心希望，不要有逼得他和八重雪兵刃相见的一天。只可惜，那人不可能像他一般看得开，放得下。
　　又在想他了，师夜光向来冰冷的神色也温暖了几分。何等艳烈燃烧的红，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颜色。自那日知道颍川城陷落后，灵武朝中之人大多早将八重雪视同逝者。但他始终不相信，这般美丽强悍的一个人，会轻易为一座早晚要失陷的城池，枉送了性命。
　　若还能有缘相见，这次他一定不会放手。八重雪与他反目后，师夜光没有刻意去挽回，是因为在那种时候，离八重雪远一点，反而更有可能护他周全。如果师夜光的立场看起来不偏不倚，那么他的话就更能取信于人。他只要远远地看着八重雪，知道他还过得好，这就够了。
　　然而现在不一样。承平的时候总是顾虑太多，以为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真心话这次说不出口，以后总有机会。一朝乱起，他们才明白，真正能抓住的，不是将来，只有现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

　　拿到又一份战报时，橘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白纸黑字一次次滑过眼前，清晰而残忍。前金吾卫郎将国平，于颍川城边遇……叛将八重雪，不敌，战死。
　　他为什么还活着？这样的，活着？
　　颍川城破的消息传来后，朝廷将身陷敌手的诸将都视为壮烈殉国，分批给予恤典。八重雪也得了追封，谥号“忠节”。
　　对于安处后方的朝廷中人而言，前线将士的悲壮奋战，在可歌可泣之外，也让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压力，或者说，是种道义上的重负。既然在这些将士生前，朝廷什么都做不了，那么在他们捐躯后，文墨之臣自然不会吝惜颂扬之词，反正这也不需要朝廷付出什么实质性的代价，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这种做法还有一重好算计，得到追封的人，无论当时是生是死，都被逼得非死不可，万万不可屈节降敌，这样才能担得起一个忠臣之名。有时候，这道追封恩诏，无异于一纸催命符——而且是他们一心效忠的君王，亲自给出了死的理由。
　　八重雪死讯传来后，大大鼓舞了士气，军中无不义愤填膺，对他敬慕有加。谁能想到他虽深蒙国恩，竟不死反降，当即被骂作背主忘恩、不忠不义，短短几日工夫就身败名裂。之前给他的封赠越优厚，现在看来就越像一个大笑话。这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也引得朝中之人对他更加切齿痛恨，必欲杀之而后快，也为乱起以来的诸多“叛臣”留个榜样。
　　橘沉着脸，把那张纸递给正在城楼一隅发呆的太岁。看到那行字，师夜光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纤长冷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战报的一角，竟用上了十分力气，弄得整张纸都皱了起来。
　　心头不知是何滋味，茫然不辨悲喜。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并不介意所谓“叛将”的污名。什么天下，什么忠诚，都不是能束缚住他的东西。那人之所以会降，一定有他的理由。只要八重雪给他一个解释，他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