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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四 一生心苦复谁知(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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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饶是一向不动声色的司天监,也被方才听到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皇帝竟然会突然下诏赐死建宁王,就连有参赞军政事务之权的师夜光,之前也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没用了……建宁王已经饮下了毒酒。”平淡的语调,却难掩惋惜之意。看着师夜光的神色由极度震惊一点点恢复往日的冷漠,李泌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师夜光的性子,他也略知一二,嘴上似乎冷冷静静,不把任何东西当回事,但一旦存心要惹什么乱子,只怕没人能拦得住。还是意气用事的孩子脾气呀,李泌苦笑。已经够麻烦的了,还是别让他掺和进去添乱的好,何苦又搭上一个?
“他糊涂。何必这么急?” 师夜光面上略带怒色,眉间一点朱砂分外显得殷红如血。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杀他,就赌气急着去死,建宁王这是做什么,是太刚烈孤傲经不起折辱,还是干脆因为太孩子气?
“那些人逼得太狠,连辩白的机会都没留给他。”李泌叹道。纵然他一向自诩算无遗策,这次事态急转直下的速度之快,也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前日张良娣与李辅国一同在御前进言,说建宁王有谋反夺嫡之心,因为之前没能被任命为元帅,一直怀恨在心,想要谋害长兄广平王,进而取得帝位。许是因为这两人先前进的谗言积累得多了,皇帝登时大怒,不经核实就下旨赐死建宁王。前去宣旨的又是李辅国手下的人,他们对建宁王的催逼,不想也知道。
这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李泌暗想。前些日子,太上皇之子永王李璘擅自在江陵起兵,自立为帝,与灵武朝廷对抗。此事的起因,是在蜀中的太上皇不知新帝已在灵武即位,下诏令诸王分掌天下各道兵马,分头对抗叛军,不料却演变成这等四分五裂的局面。虽然永王旋即败亡,但此事对新帝的影响,只怕超过他们这些臣子的想象。永王生母早逝,自幼由新帝抚养成人,兄弟之情极其深厚。这样的同胞手足都可能在背后捅自己一刀,对新帝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不信自己的儿子,如此看来也不奇怪。看下叛军那边就知道,正月里传来的消息,称帝没多久的安禄山,一样是死在儿子安庆绪手里。话说回来,在这些人眼里,为了权势,为了立于千万人之上的荣光,他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骨肉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内不安,何以攘外?真是好算计。”李泌冷声道,一任思绪纷乱,神色更显沉郁。师夜光却低低笑出声来,但笑声中殊无欢欣之意,阴寒透骨。
虽然之前对建宁王的任性颇有微词,深心里师夜光还是敬服他的。建宁王只是活得太认真、太纯粹,容不下丝毫污浊。他不过是想去做自己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没想到这竟成了要命的罪名。本可能大有作为的一个人,因为没有与才能相称的野心,反而害了他自己。
建宁王根本不必以死来证明自己清白的。他若真有阴谋,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死去?甚至不用他自己开口辩解,他的那些“罪状”,只要找来广平王一对质,真相当即可以大白。只是皇帝连这个机会也没有给他,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些骗人的鬼话,难不成建宁王还真的相信?
笑话,真是笑话。大敌压境,朝廷中人竟还有闲心为了争抢这些不知道还能保住几日的东西,大费周章。若把这些心机都用到对付叛军上,又将是什么光景?
当皇家把天下重器、天子公器当成自己的私物一般追逐时,天下怎可能不受难?这样一来,连累得名器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之前拒绝张良娣时,师夜光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可有谁能想到,这些人会不惜自毁长城?
人人都明白,如果大家都能放下私利一致对敌,局面会好上许多。可建宁王就是个好例子,若单单一两个人没有私心,身边其他的人却各怀算计,最先受害的反而会是他们。但要人人都一心为公不考虑自己,又怎么可能?这是个死结,平叛之难,莫过于此。
他还是太高估张良娣了。在此事之前,她看起来实在很像一个难得的贤后:在逃难中遇到乱军时,挺身挡在新帝前面掩护他;到灵武后,生下皇子三天就起身为军士缝补衣服。这样的自苦和以大局为重,如何能让人不动容?可是碰到对她的后位,和对她所生皇子将来地位的威胁,她却这般狠辣绝情。什么人言可畏,什么掩饰伪装,都没有必要了。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师夜光想起了当年的武惠妃,纵然费尽心机把太子李瑛推上了绝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因“冤魂作祟”而亡。虽然明皇表面上极尽伤悼,追封她为“贞顺皇后”,然而人死无知,要虚名又有何用?更讽刺的是,人走茶凉,她的爱子寿王不仅没有登上太子之位,连妻子都没能保住。寿王妃,成了明皇专宠的杨贵妃、众人口中引发这场大乱的祸水。
绵延数年的纷扰,连累了包括他和八重雪在内的那么多人,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当真可笑得紧。
李泌一拍他的肩,把他从沉思中惊醒:“既知她的手段,毕竟得罪过她,你……也要多小心些。”
师夜光邪肆一笑,又变回了那个旁人看惯了的诡异司天监:“该担心的只怕是你吧……那句话怎么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又能拿我怎么样?”
李泌闻言笑开:“之前没看出来呢,你师大人不光精于天文星占,这书史竟也通晓……”“谁叫你小看我的,还真以为我不学无术不成?” 师夜光一句话顶回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言语交锋几个回合,压在心头的沉重情绪不可思议地消解了许多。
此后几天里,师夜光一直想着这件事。八重雪,朝廷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叛,真是算不得什么。毕竟那些上位者已负你太多。
他记起数年前那日,八重雪第一次不请自来,主动踏足他的私邸,竟是知道废太子李瑛的死讯后,上门来兴师问罪。
废太子并非全然无辜,八重雪不可能不清楚。但他还是不能原谅那些害死了他学生的人,而他能招惹得起的,只有太岁一个。师夜光明白这一点,因此坦然承受了他的迁怒。
枫桥夜泊抵在他胸口时,他以为,这次戳的窟窿,一定会比百福殿门前那次还要大。但僵持片刻后,八重雪冷冷收了刀。是知道这样做没有用,还是自己连弄脏他的刀都不值得了?师夜光自嘲地想。
他们对峙良久,没有一句话。有些话不必说,而另一些,不能说。直到八重雪转身离去时,师夜光对着那个落寞的背影,低声开口了:
“你这又是何苦……这样下去,迟早要因为别人的事,害死你自己。”
八重雪突然回头,深深看进他眼睛:“反正你本来就知道的吧,司天监大人……我的死期。”
“怎么,想让我告诉你?”然而那人的回答,却让他吃了一惊。
“我问这个做什么……” 八重雪轻轻笑起来,笑意里带了几分凄然:“我只是想知道,那一日,你在不在我身边。”
身后长久沉默。
“好,不用说,我明白了……”这一次八重雪真的离开了,没有再回头。一袭凛冽红衣划破沉沉夜色,横亘在视线中,如同伤口。
依八重雪的性子,这句话中流露的真心,已经足够令他惊喜。即使到了决裂边缘,那人毕竟还是放不下这份牵念,师夜光心底不禁涌起一阵酸涩的温柔。他清楚八重雪误会了,但他不回答,是因为真的不知道。
在司天台闲极无聊的时候,师夜光会随意拿想到的人的生辰来推算命数,以此取乐。被他拿来算命的人,有古人,也有朝中的同僚。如果推出的结果恰好与那人的命数相同,太岁会有一点点恶作剧成功般的、孩子气的开心,尽管不会持续太久。
但那一次,他以给八重雪算命打发午后无所事事的漫长闲暇时,命盘上是一片空白。不管尝试多少次,都看不出任何结果的混沌和空白。
就是在那时,他明白了自己的感情。术士无法测算自身的命格,对与己息息相关之人的命数也无法推算。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总是和他过不去的家伙,已经悄悄在他心中占据了这样的位置。
言语可以违心,神情也不难装假。只有心,是任何人都骗不了的,连自己都不行。
只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让八重雪也看到他自己的真心。不管有情无情,只要能明白,事情就会简单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