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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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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都指挥使府书房里,都指挥使袁其山端坐其上,袁喆立于身旁凝思着。
李明川鹄立下首,已无宴会的言笑晏晏,眉目似被寒潭浸过,眼角泪痣像凝着未化的霜雪。
良久,袁其山低沉而有力,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据探子报,李大人四天前在河间就已经没了踪迹,浩浩荡荡的钦差队伍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这招金蝉脱壳,只怕来者不善。”
李明川当然听出了袁其山话里的诘问之意,心下顿生不虞。
进门前袁喆骂杨宁才的话,他老子倒挺适用的,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真的以为把禹州李氏拖下了水?
就算真在一条船上,还轮不上一个区区指挥使发号施令。
不过转念一想,袁其山敢这样行事,看来他背后之人一定是身居高位,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能急躁,否则将功败垂成。这段时日都忍下来了,不差这些天,李明川心里不停告诫自己。
于是和颜悦色道:“李璟珩李大人就算星夜兼程,赶到这广陵府最快也要二十天。据探子情报算,最少剩下的时间,还有十三四天。”
顿了顿,声音充满了志得意满:“家父的船早就到了淮安,船上有两批货,定能在钦差到来之前做得滴水不漏。所以哪怕李大人要秉公无私,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袁其山那张宛如石像般刚硬冷峻,不见一丝表情涟漪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和煦的笑意:“难为你父亲了,考虑周到。停在那里,拿着这边的文书,把货运进来,也不会贻人口实。”
摆手示意李明川落座,又道:“今日你与上官奚接触,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李明川颔首道:“短短接触,谈不上有什么看法。几次试探,此人谨慎,听话配合,明日邀我赴会,并无推诿搪塞之意。”
袁其山闻言,神色不明道:“你如何打算的?”
上官奚的生母是青楼的艺妓,上官尉见色起意,置了宅子,将她养在外面。过不了多久,便喜新厌旧,弃于一旁,连所生的一对儿女都不知道。
而上官奚不知是从哪习得那一手修复古画的手艺,又加上她文采斐然,擅于吟诗作对,在文人圈里声名鹊起。探知杨宁才痴迷于古玩字画,投其所好,成功攀上了广陵知府这棵大树。
不过三年,一个外室所生、连上官家族谱都上不了的庶子,成了继任家主。
上官尉被夺权后,犹如死人,其他的三个儿子,个个活得小心翼翼。
能忍苦耐劳,行事果断,手段狠辣,且又知进退,这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只可惜握在杨宁才的手上。
李明川迟疑道:“晚生有两步打算,其一,接近上官奚,探查账簿所在,伺机盗出;其二,若不能如期找到账簿,可设法离间杨与上官,让二人互生嫌隙。”
袁其山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离间?谈何容易。杨宁才一手扶植起的钱袋子,怎可会轻易舍去?”重重地将茶杯放下,“住到上官家去,我敢断定账簿一定在那里。上官奚做假账的本事数一数二,账簿定要一辨真伪。然后……”
平静的眼眸藏着寒夜冰霜似的杀意,让李明川不禁打了个寒颤:“明白,我这就去办。”说罢便行礼后径直离开都指挥使府。
袁其山盯着李明川离去的背景,神色晦暗不明。良久道:“派人盯着他,在这节骨眼上,谁也不可靠。”
袁喆微微张开嘴巴,似有话要脱口而出,可目光触及父亲的眼神,终究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
烛火摇曳,光影在轩榥里诡谲地舞动。
窗棂外几竿翠竹沙沙作响,书房似浸在昏黄色的薄雾里,映衬着书桌上放着的画作朦胧不清,紫檀笔架上的狼毫笔尖还凝着墨珠。
良书和齐锦皆站于厅中等候吩咐。
上官奚背身道:“齐锦,你拿着桌上那幅画,一路北上到禹州。去查查,禹州李氏李明川,总之一切关于他的所有消息全部都带回来。”
齐锦立马颔首行礼道:“是。”
上官奚转身,神色肃穆:“你亲自去办,要快!沿途到我们的货栈,换上快马,既要快马加鞭,又要避人耳目。除了你,随行仆从皆作佯兵。”
齐锦利索地抱着剑办差去。
上官奚又将桌上的一封信交给良书,嘱咐他送到广陵书院。
烛光将上官奚的影子拉成一道细长的墨影,孤寂地烙在墙面上。
夏季的邵伯湖荷花盛开,碧波荡漾,水天一色,增添了几分诗意与浪漫。
李明川一下马车,就望见上官奚着银饰月白袍斜倚在隋堤栏杆上与人谈笑风生。宛如一幅淡墨山水画,让人心醉。
心里却嘀咕,上官奚看似为人和善,骨子里与人是疏离的。就如现在,脸上是如沐春风,身体却和那些交谈的人保持着相当距离。这样的人,最难接近。该如何拿到真的账簿呢?
思忖间,不料上官奚看见他,快步走到他身旁道:“昱琛兄,你随我来。”
一艘画舫悠然漂浮于碧波之上。
上官奚将李明川引到舱内,一张古朴的紫檀木桌置于中央,上置茶具,茶汤碧绿,热气袅袅升腾。琉璃香炉檀香袅袅,桌上散落着账本与契约,一旁还摆放着算盘。
桌旁,广陵府最具实力的十七位药商正等候着,他们大约年约四五十岁,身着锦缎长袍,头戴方巾。
一见上官奚和李明川入内,纷纷起身,满脸堆笑。
上官奚为双方介绍后,准备转身离去。
李明川疑惑地拉住她:“梓梁,你干什么去?不留下来一起听听。”
上官奚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与李明川的接触,神色和煦道:“喆公子早有吩咐,此事由您全权负责。何况有昱琛兄这般人才,何愁事不成?”说罢,行了礼径直下船。
李明川不信上官奚会甘心沦为弃子,可她放手得洒脱,丝毫没有留恋的样子。只得按下满心困惑,回身商谈详情。
上官奚下船后,留下良书在这里等候李明川,待他完事后,将他引至双清亭。
夏日的双清亭,不仅是避暑纳凉的佳处,更是文人雅士们雅集辩论的理想之地。翠竹轻摇,清风习习。
亭内,几名老者居中而坐,其余学子们于蒲团上跪坐。
李明川到的时候,正在辩论面对南方海寇骚扰,战与和的利弊。
李明川正准备悄悄的坐到上官奚的身边时,不料上官奚反手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带到老者们的面前。
“夫子,这位就是游学来此的李明川,仰慕咱们书院的雅集论辩,学生特意邀他前来。”
“既如此,请坐。”居中而坐的夫子年逾六旬,面容清癯,威严庄重,“可先旁听,望你能畅抒己见。”
李明川恭敬道:“晚生遵命。”
李明川与上官奚落座后,还来不及开口,上官奚抢先低语:“昱琛兄,这是喆公子交代的。”
李明川望着上官奚狡黠的双眸,便知道这人是故意如此,想试一试自己,或者还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刚才还未入内,便听到别人的回答。这个议题,对于别人,也许没什么,但对自己绝对不利。若是直抒胸臆,难保这些人里有袁其山或者是杨宁才的人,暴露了自己;若是回答得平平无奇,则接下来要利用文人学子造势的计划,只怕落空。
上官奚出手的第一招,呵,真不是东西!
李明川目光沉沉地看着上官奚,上官奚反而一副无辜的样子:“昱琛兄,你这是生气吗?嗯,说起来是我考虑不周。”
上官奚已经同夫子、几位同窗打过招呼了,借着这次雅集试上他一试,故意挑这个议题,观察他的反应。
这些学子里有不少是袁、杨两派之人,李明川的表现,有心人自然会去留意。
其实自己心里毫无缘由地觉得这个李明川像是个假人,没有任何依据,没有道理地觉得他像是披着眼前这张皮,其实并非其本人。
李明川似笑非笑,眼眸低垂,水波平淡的眼眸看着上官奚,让人难以捉摸内心的情绪,也压低嗓音:“我为何生气?昨日你已告知于我,今日雅集之事。只是这个议题,我可知之不多,没什么见解。”
上官奚也露出一个浅浅的、不冷不热的微笑:“无妨,夫子不是说先听听再说。”
一着青色襕衫,头戴四角硬巾的学子持战论,慷慨激昂道:“诸位,东南沿海,海盗横行,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岂能以利弊而论?此等恶行,岂能坐视?朝廷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兵剿灭,扬我国威,还百姓安宁。”
上官奚听此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眼帘,端了身旁的茗杯轻啜。
李明川的余光其实没离开过上官奚,他敏锐地发觉,上官奚是赞许此言论,只不过她的表现转瞬即逝,掩藏得太好。
有意思,杨宁才的心腹幕僚居然是主站派。
“这是……”李明川询问道。
“哦,这位是徐同知的公子,徐昀达。八月份准备参加秋闱。”
李明川稍稍倾着身体,靠着上官奚,道:“这些人是都要参加秋闱的?”
上官奚慢慢地挺直背脊,和李明川靠过来的手臂离了接触。低语:“是,这些都是广陵书院的学子。”
心里嘀咕道,什么毛病,靠这么近。夏季衣衫单薄,自己从不敢让人太过近身。这李明川,不嫌热吗!
李明川通过两次接触,印证了自己对上官奚的判断,看来原先预案走不通,要更改计划了,不然进不去她宅中。
“夫子,学生何同省认为,海盗之患,根源复杂,非战可解。若一味征战,恐劳民伤财,反生祸端。当以怀柔之策,招安为上,化干戈为玉帛。”另一学子辩驳道。
战、和两派学子议论纷纷,甚至有人认为不过一隅之地,就算舍了也无妨。
夫子放下手中茗杯,望向李明川,道:“你有何见解?”
李明川本不欲表态,一想到在座的都是参加秋闱的考生,更有甚者会参加会试、殿试,那些主和甚至于主弃派将来位为人臣,实在是误国误民。
且江南贪污案的始末,大体已知悉,就余下袁其山的靠山尚不得知,还有上官奚身上的账簿。
刚才上官奚的表现,让他决定赌一赌,就算赌输了,他也自有说辞应对。
站立沉思片刻答道:“诸位所言皆有道理,战与和,当审时度势。在下以为,当以战为主,以和为辅。加强海防,整军经武,使海寇不敢轻易来犯;同时,开商埠,通贸易,以利益化解矛盾。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上官奚着实吃了一大惊,实在是没想到李明川会如此表态。
袁、杨二人都是主和,甚至是主弃派,朝廷大半官员可都是主和派。只因为朝廷党争,无人会去管尺寸之地的得失。他怎会如此行事?
李明川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祖宗之地,寸土不可失于外人,何惧区区海寇乎!”
直到坐在马车里,上官奚回想起,仍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看着眼前慢条斯理品茗的人,上官奚几次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这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辩论,于时政没有任何助益,为何如此?”
“既然无足轻重,想说就说喽。”
李明川眼含戏谑,后背贴于车厢,身子斜靠坐垫上,在帘布褶皱间漏下的暮光里,像只慵懒的猫。“失而复得付出的代价往往比故土易主要多得多,赵宋的燕云十六州就没拿回来,之后更是半壁江山沦陷,最后的结局是‘陆秀夫负帝殉国,社稷倾覆于波涛’。”
“殷鉴犹在眼前,可是许多人却已经开始忘了。”仍是似笑非笑玩笑间,眼底却积着彻骨的寒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上官奚的瞳孔全映着他的倒影,掖在袖袍里的手握得指节发白,整个人绷成拉满的弓弦。她想她真的疯了,竟然觉得他不是在演戏。可如果不是演戏,那么他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你……”
马突然扬蹄嘶鸣,车厢剧烈晃动,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车外那一张张枯槁的面孔。
大约二十来名难民围着马车,车夫和侍卫被紧紧梏住,枯枝般的手臂死死地抓着窗框,抢夺马车里面的摆件。
上官奚赶忙缩到车厢后面,紧紧抓着挡板,而李明川就没那么幸运了,身子半栽于窗沿。突然有人举着香炉砸向李明川,鲜血霎时从额角流向脸颊。
见状,上官奚赶紧将李明川扯向自己身边,同时将自己荷包里的银两抛向车窗外,并大喊道:“地上有金子。”说罢,将剩余的银两抛向另一边。
大部分难民纷纷弯腰去拾,车夫赶紧驾马快速离开。
额角狰狞的豁口,如绽开的罂粟,每片暗红花瓣都浸着血珠。
看着一幅伤亡过重的样子,上官奚权衡一番,道:“先回府,然后去通知李家的侍卫。”
卧于车厢一侧的李明川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