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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地上人世间 ...

  •   廖看得见自己女儿,理解她的不理解,但他更理解现在石子峰人的两难。

      十四年前会京事变,皇室西迁,割据结束;八年前新朝建国,中原统一,年号始业。

      凿山谷、辟海洋、兴水利、解天象,铁铸的地龙与巨鲸联通八方、高耸的水塔与谯楼直通云霄;生活在这个甲子的白丁,见证了太多只现于史书中的动荡:商贸复苏、市民党社、旧法革新……

      ——这些与津门关外的百姓都没关系。

      在浩浩汤汤的边缘地,西北被遗忘了很多年。这里的村民维持着朴素简单的观念,以祖上流传下的道理应对外界:火铳大炮是更好用的刀剑;汽轮铁车是更壮硕的马匹;那中原新朝都把前皇帝撵出来了,不是造反是什么?

      廖甚至能把他说话前的心思猜得一干二净——

      听说西北很多世外高人都受过前朝香火?那肯定是心慕王化的。

      听说这位廖天师与拥皇室的铁大帅有旧?那肯定要尊皇讨贼的。

      ——“伪政”对一个来说只是一种试探,一种希望获得另一方保证的信号,提到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许晴是孩子,是世外人,对混乱社会的生存之道不必上心。在她真正走向人生的道路前,廖全可以替她担下一切困难。

      但显然面前这位被霜打日晒、纷争中磨炼出的村中首领只有靠自己的信条,他只能请对方自己做出决定。

      “之前井水下退是被里面的地鬼堵住了。现在的井水或许够用,你们自己可以找工匠修好井,坚持这口旧井。”

      “当然,我不能保证井下地层没问题……它可能一直能用,也可能明天就涸了。”他又补充道,维持一贯的平淡清晰,“乌河每个村都有至少两口井,这个你一定知道。”

      那管事的表情有些为难,在思考着利弊。片刻后他想到了些故事,问话又有了期待:“我听人说您在铁大帅有些门路——”

      廖同时打断了问题和期待。

      “我和铁醒若干年前决裂,现在关系很糟糕。”他补充到,“非常糟糕——如果你们准备请他手下的人过来找井水,万不能走我这边的路子。”

      两人边商量边走到了没人的地方——其实倒也不必刻意回避,秋收前的农家总是忙忙碌碌,人群也并不是散漫闲人,早全离开了井边。

      廖禧成又分析了几个方向。

      “除去铁醒和他离心离德的麾下,也可以找零散在乌河到河拤走廊的中原方士。落魄贵人最是穷讲究,给够尊重和报酬往往肯干;但他们有没有找井的本事还不好说。

      “虓勇军也能接这活,但他们养的马贼作恶乡里,你们饱受其害,定然不可能引狼入室。

      “实际上新朝派来的专人是最适合办这件事的,公家办事自然比往上几类磊落踏实……”他拍拍今天劳苦功高的井轱辘,“只是乌河一带局势未定,如果这口井撑不到西北太平,你们就冒了个‘附逆’的罪名了。”

      铁家军阀、流浪方士、虓勇军乱匪、新朝天机台。

      许晴听他把西北算数的势力一个个盘点过来。有些她耳熟能详甚至打过交道;有些她甚至第一次听到名字外的信息。

      这个世界没有形势论文和时政视频——至少关外没有。自打有记忆以来,她对世界的认识始终像在淋雨:雨点般的信息打下来,人只能凭着运气,用身子接。

      老廖跟她说、跟别人说,她听了、记下来。有时记在心里落灰,有时用经历体会——整体来说,孩子的身体总是不自由,自己去探索的机会相对难得。

      今天就比较特殊。

      她把裤脚连拧带抖到不滴水,忍着鞋底的潮湿穿上它,在准备去马背上休息时,忽然想到自己怀里揣了个东西——

      她把那枚木雕举在阳光下,翻转着观摩一会儿,不准备顺走来历不明的物件。

      村里有人站在远处休息乘凉,许晴踩着啪嗒渗水的布鞋,若无其事地越过槐树和石墙。前方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家,一律的黑色布衫、白色裹巾,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挂了一撮精细打理的山羊胡,看着威严又慈爱。

      许晴先鞠了一躬,递上巴掌大的木雕,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见那老人笑着点头收下——待看清那东西,他拄着拐站直,眉眼横立,胡须倒挂,许晴见状退了两步。

      “确实是在井里拾的,应该没泡很久。”她又补充了一句。

      旁边又一个老头凑过来:“噫,这不是大狱公吗?看着跟咱们庙前的一个样。”

      “一个样?”拄着拐的老人此时换上另一张脸,中气十足地呵斥道,“就是那庙前的狱公!”

      他一颤一步一铿锵,拄拐往井边“冲”,许晴只好跟在身后,见老人家指着井边几个人开始叫骂,让那几个清晨守着井的赶快出来自首云云,土话方言老俗语,旁人只能听个潦草。

      管事的又一次无奈叹息,正在跟他的交代的老廖疑惑地看过去:“这位老人家有什么事?”

      许晴:“……可能是因为‘大狱公’掉水里了?”

      这时扛不住老人家如此斥责,几个年轻人站出来交代。

      有个小伙气若游丝地辩解说:“镇狱老爷是守百鬼之官,我们几个守在这边实在害怕,那曹二就从庙台上请了人家下去帮忙镇一下……”

      “老薛,老薛!您消消气!”

      老人家抄起拐杖就要打,管事的急忙拦着想劝好,年轻人抱脑袋不敢跑,场面乱做一团糟——独留外来父女两人旁观这山村闹剧。

      许晴这时站在老廖身旁,感到他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巾。她没有动,正好看着眼前的肢体教育。

      廖禧成猜她现在静若冰湖的表情一定显得很冷漠——哪怕她性情同冷漠不沾边。

      许晴这时问:“那个叫‘镇狱老爷’雕像,就是地三官里的狱官?”

      老廖用语气表示正确。

      玄门供奉天仙,民间更崇拜地神——河伯主百川,河水无常反复,总被厌弃;社神主生产,社土厚德载物,神圣庄严;狱官主黄泉,在生死缥缈之间承载了太多感情。

      狱官号“幽都赦罪长生帝君”,俗名和成圣前经历已不可考,在西北民间的认识中是位慈悲冷漠的男性神祇,坚毅仁德,受人亲近信任。

      有说他为路边枯骨殓尸安葬,又说他牵走溺死河边的儿童,还说他赦免起义农民生前的恶行……

      在一个有鬼怪的世界里,神明的存在似乎也并不荒谬。只是这儿的神明也不怎么在乎名誉所属,神话里的虚构成分占十之八九、杂乱且不可考。

      ——如果以旧世界的科学成果比喻神仙的真面目,那民间故事的真实性就堪比列位在短视频上刷到的营销号……不能说无端虚构,只能说误人子弟。

      话说回来。

      老廖给许晴重盘了一遍头绳,将发丝捋回、头巾压上,许晴摸摸头顶觉得很整齐方便,同他行礼致谢——还补了一个问题。

      “狱官真的存在吗?”

      “老百姓们想象的那种或许不存在,但这位神祇还是存在的。”

      许听出这话里有含义:“您是不是亲眼见过什么‘神迹’?”

      老廖用她能理解的语言去描述道:“他会出现在方士少数特别的梦里。”

      那姓薛的老人被劝住后渐渐消了气——不知是真消还是没了力气。许晴看到那几个愧疚又委屈的青年小伙,又有了个新问题。

      “把木雕丢进井里……也是一种有道理的做法?”

      “且不管他们刚刚吵成那样——如果这招有用,我现在就不做这行了。”

      在有神的世界里依然有唯物和唯心两种思维。

      许晴莫名有些烦躁——老廖的回答一针见血。这蠢问题显得人像个孩子般没话找话,而她不想真的当孩子。

      这种莫名的烦躁害得人心堵。她跟父亲打招呼暂离,后者接着同村中头脑商量办法,对许晴的离开已经见怪不怪。

      她没有目的,沿着周边的村道慢悠悠走。两个世界的西北村落在颜色上大同小异——夯土墙与之覆上的黄沙经年累月,满眼尽是土灰,算不上肮脏却朴素的过头。

      这类井垮了都要请外来方士的村落不敢私自挖取山体,原本最该有的靠崖窑洞和天井房被夯土平房代替,石块垒墙是次之的选择。

      人看乏了土黄色后便渴望鲜艳,从墙墩到门框,凡是有所属的墙面上全挂着蔬果干:石榴枸杞红子刺,柿子辣椒山茱萸——红不拉几,俗气又养眼。

      许晴沿着一串串红果子一路漫步,其间走走停停,不断与撞到的村民回答自己的来历。

      裤脚被晒干吹干时,她偶入一处空静的林地,白杨扎在小土坡前,四周郁郁葱葱不似黄土地。土路边立了处神龛样的小庙,三面围墙,不过一人高。

      庙台分三边,隐约摆着一排木雕、贡品,外边树着缠裹了红飘带的烛台,其上挂了少许蜡液,落了层薄灰。

      那姓薛的老人家正着弯腰,在庙台前不知正做些什么。许晴想看民俗文化,站在一旁等他忙完。

      “小仙姑来也这边找狱公老爷?”

      那老人家转身过来,方才满溢的恼怒已经平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许晴不怕生,与他聊了不少。

      似乎老人说话不着边际是超越时空的共性,话题一路偏离到家长里短,从指责当下年轻人无能散漫,到抱怨村里主事者中饱私囊。说到兴头时老人家呵天骂地,拐杖飞舞起能敲死牛虻。

      不知是幸或不幸——许晴耐心颇佳、性子温吞,把每句话都听了个大概。

      薛老头见此更是上头,相差一个甲子有余的二位聊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好在更多话题的是地官。

      “您是这位狱公的供奉?是您自己选的?”

      “是老爷选的我,四五岁时这里闹瘟疫,狱神老爷托梦给我,说地里的害虫跑出来害人,要我拿着他的药方……”

      那个故事太冗长了,许晴从厚重的方言里听了个大概:这位狱神受命于天,承担镇压地下怪物的职责。阳奉阴违的地灵有时会跑出来,他不便离开岗位,只好指挥地上凡人,赋予其未拥有的知识和法力。

      “供奉都做什么?”

      “什么都做,有人去世了我来收衣;有人出生了我去请土;年轻时我还打过鬼祟,你师父是我同行!”

      他说到这里颇为激动,兴奋地比划起来,用拐棍抽打空气。

      “您还会法术?”

      “不会,没学过,我们打鬼只靠下手狠。”

      又交谈几句后,老人去一旁坐着休息。许晴进了只荣一人的小庙,踮脚去看台上的木雕,社、河、狱三位地神摆在最显眼处,其余品位较低的地祇零散分布其后。

      昏暗处的狱官雕塑面容安宁,在这个角度刚好注视着自己。

      “狱神老爷守不住阴府,您不怪他吗?”

      回答掷地有声:“莫要这么想!阴间本是鬼怪之国,神明镇守是以少制众,是逆势而为,已然不易。”

      许点头说是——只想那是老人对身份的认同、对信仰的袒护。

      村中流通不便,她以松枝代香,在庙前拜了拜。不带虔信、只表尊敬。

      和狱公的初见告一段落,就印象来说非常平淡,如同以往许晴与一切神像的初见。

      她告别了老人,沿着小路回到井边。此时日影偏斜,一群人摆动巨大的起吊和脚手架,如火如荼地修理井下,想在天黑前把石头先垒上。

      许晴有心观摩土方作业却无力添堵,她走到自家红枣马身边坐下,取手帕擦拭那柄小手枪,远看着人群不知想些什么。

      老廖身上有些水渍,似乎又下了井——许晴猜测可能是井里太窄,他设了什么阵法便上来了——他挺拔干练的身形与周围格格不入。

      “下面的人已经在铺墙了,明早就能修个大概。”管事的又来道谢,“枯水时至少还能多个水源,这次多亏了您,四周方士属您最热心。”

      “拿钱办事的营生而已。往后我未必还在乌河,冬季地下太硬,你们挖不动,打井宜早不宜迟。”

      廖这是提醒他们早做决断。

      “是的是的。”那人连连点头,揣摩着又打听另一件事,“您说的那些方法,我们都要考虑……之前有个游商同我们说过还有人能做这事。”

      老廖半开玩笑半疑惑道:“我连虓勇军都给你们推荐了,怎么还能有漏了的?”

      “是这样,听说在赤泉海那边有个很灵光的神庙……”

      许晴在他俩的身后坐着,从马鞍边的皮革包里取出香油和棉签,仔细擦拭着膛室。那管事的声音隐约传来,他讲了一个近乎脱离真实的传闻。

      连接乌河与拤子关之间的通道是河拤走廊,往北二百里是赤泉海。石子峰夹在此二者之间,骑马半日就能来回,两地乡民互通有无已是几十年来的传统。

      保家湾村有位赵姓人家的小伙儿三年前做生意,十一月的天里撞上白灾,在一片雪盲中失了道路。

      他迎着满天飞絮,躲在骆驼身后,乱打乱撞地前行两个时辰,在人畜都要冻死前找到了已然冰封的赤泉海。

      湖畔边浮出一块朦胧的庙宇,天地雪白间的黄墙庙宇。

      黄墙不高,一棵柿子树攀墙而出,其上鲜红的柿子在风雪中不动分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地上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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